時間過得飛快,按照波曆自己編造的所謂紀元,明天就是他到島上15周年了。其實,他真正到島上的日期已經過了。由于不知道Z034年3月8日他們乘坐的牛航飛機“失聯”後或者3月9日他從飛機上跌落在航空母艦甲闆上後到他在島上二區極簡的房間裏醒來之前他一共昏迷了多少天,他是從醒來的那天開始記載的。
15年,在古代那可能就是大多數人的一輩子的一半了。在現代,也是一個人從青年到中年或者從中年向老年邁進的時間段。
在經曆了巨大的痛苦後,他的眼前重新開始出現曙光。
尼諾是第一個告訴他他可能會離開這裏的人。
接下來三天兩頭有人問他什麽時候會走。
他說,他自己都沒有聽說過,你們的消息是從哪裏來的?他們說:許多人都在說。
說的人多了,連被說的人都會相信。
可是一天一天地過去了,連被說的人也開始不相信了。
他還是每天晚上到各個酒吧去。在宿舍裏待着,人會發瘋的。從酒吧那裏把酒意帶回來,倒是可以倒頭就睡。
時間長了,啤酒花園裏也繁榮不再。應該是同事們同區們厭倦了沒有他的日子,于是就散開了。所以他有時候還是到他的樹叢裏坐坐。那個重金屬酒吧還是那麽熱鬧,有時候他也進去享受一下那種高噪音時刻。在這個時候,不會有人來找他聊天,因爲大家都知道噪音對嗓音的影響有多大。
小酒吧始終是他的首選。大家一定知道那是他常去的地方,但是也不知道爲什麽,大家都不會到那裏去找他。
他覺得,随着時間的推移,他的意義也被推移到非重要區域去了。畢竟,一個地方的生活再枯燥,每個人還是過着自己的生活,都在尋找新的消遣和打發日子的方式,也許許多人是魅力的衛星,但是沒有一個人是魅力的恒星。
小酒吧是一個罕見的存在,一個脫離經濟意味的存在。如果在别的地方,一個幾乎完全沒有經濟收益的酒店恐怕存在不了幾天,早早地關門大吉。可是在這個沒有時間概念的地方,經濟概念不存在。
很多時候,他一個人喝着酒,想着遙遠的和不太遙遠的過去,遙遠的和不太遙遠的未來。或者什麽也不想。
但越來越多的時候,在他的威逼之下,果果也坐到他的桌邊來。她多半看着他請她給她自己倒的金湯力,個别時候也會在無奈之下拿起來喝兩口。她喝了兩口就會喝三口四口。她喝到第三杯總共第十口的時候就會伏倒在桌上,打起青春的呼噜來。
他從來不問果果的身世,他好像就是希望她保鮮着她那份小小的神秘感。
他跟果果經常各坐各的,偶而碰一下杯。除了以酒沾唇的瞬間,誰都不開口。
有時候他們也聊兩句,比如,他說:你的頭發好像變長了。然後她就摸摸自己的頭發,羞澀地笑笑。比如,他說:你好像越來越像女孩子了。她醉眼朦胧地說:你才像女孩子呢。比如,他說:馬裏奧來過嗎?她轉過臉去看着吧台裏面那扇曾經充滿了故事的門,好像是要确認一下,然後邊轉回頭來邊說:有些日子沒見到他了。
雖然随着頭發的變長果果變得越來越羞澀越來越像女孩子,可是他并沒有多少挑逗她的意思。他說“并沒有多少”,說明還是有一些的,應該說,在這之後他會感到他作爲一個男人的某些特征在蘇醒,然後爲這個蘇醒的原因有些後悔。也許這個正在變成更女孩子的女孩子心裏有些動作,而且這些心裏的動作會在朦胧的眼睛裏飄出來。但飄出來後就會把她的眼睛帶到一邊去,比如吧台上的蠟燭那裏,在那個火苗搖晃的瞬間。
今天晚上,果果喝了十一口金湯力,然後就在他面前伏倒在了桌上。她的頭發已經飄着了。她的頭發又長了一些,又向女孩子的方向有所前進。
他注意到了自己的用詞或者說用詞裏含有的意義,“她的頭發已經飄着了”。也就是說,酒吧的門打開了。
他說的不是對着小巷的那個門。那個門從來就是開着的。他說的是對開的門。或者說是吧台旁邊的那扇門。
海浪的門。通往海浪原先住處的門。
然後他聽到了四隻腳點地的聲音,三隻硬的,一隻軟的。
他站了起來,他聽到了他的心跳。
他的心跳告訴他,他實際上一直盼望着那扇門會打開,有人從裏面出來。他一直不敢直視那扇門,他甚至一直在忘記那扇門,在他的潛意識裏,他已經把那扇門關閉了,永久的,但實際上又希望不是永久的。
果果擡起了她朦胧的眼睛。她說:怎麽了?
然後她也站了起來,并且轉過身去,朝着他的視線所指的方向。
她說:你來了?你下來了?
“下來”?這個用詞讓他激動。
他的心落了下去,落得很深,然後又升了起來,升得很高。就像真正的海浪那樣,那種很大的海浪。
他說:是你?
她說:海浪?
這個她不是她,不是他面前的果果,而是他的師姐。海浪的師姐。
木蘭姐!波曆叫道。
他迎了上去。
她也迎了上來。他扶住了她。她的拐杖掉在了地上。她摸着他的手,她的手順着他的手爬行,爬到了他的臉上,然後她的眼淚掉了下來,她說:不是的。你不是海浪。
他說:木蘭姐,是我,我是波曆。
她說:我知道,你是波曆。我的夢把我叫醒的,我的夢跟我說,如果來的是波曆,就說明海浪不在了。可是你是波曆。
她說:你哭了?
她的手本來已經在他的臉頰上下滑,然後又升了起來,重複了剛才的撫摸動作,摸着他的眼睛和鼻子,還有嘴巴。
他一把抱住了木蘭姐,他抱着木蘭姐哭了起來。
他這是嚎啕大哭。
這些個日子這些個月以來,他沒有哭過,他甚至想過他爲什麽不哭。他想不出理由來。或者說他想出的理由是他的心死了。所謂哀莫大于心死。
可是他哭了,在木蘭姐對他的臉的撫摸中,他甚至是痛哭。他甚至聽到了另一個哭聲。那是那個正在從小男孩變回小女孩的果果的哭聲。她比他哭得更傷心。而他完全不知道她哭的原因。或許隻是傳染因素,是他的哭讓她某種深處的悲從中而來。
木蘭姐說不哭,波曆不哭。她說到第五遍波曆不哭的時候,他扶着她坐了下來。果果把木蘭姐掉在地上的拐杖撿起來拿了過來,然後又拿來了一杯水,放在木蘭姐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