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曆出院的當天,就讓帕特裏克和那個小青年跟他回他的宿舍,一路上又召集了幾個人,大家聽說波曆需要幫忙,好像都特别的高興。
他讓大家幫他一起,把他宿舍門口的鮮花們捧起來。他帶他們到了那個小巷後面曲裏拐彎的小巷裏的小酒吧門口。把鮮花放在了小酒吧和當初娜拉和若雪曾經住過的那個門的門口。
爲此,他們連續跑了幾次。他們的隊伍像滾雪球一樣地壯大着。當最後一次把鮮花在那裏的牆壁前放下時,他們的雪球已經把這條小巷撐滿了。他們捧來的鮮花也已經填滿了從小酒吧到那扇娜拉們的門之間的牆根。
波曆對着鮮花們深深地鞠躬。沒有人向他提出問題。可是整條小巷都跟着他鞠躬了。這意思是說,波曆身後和身旁所有的人。有年紀大的,有年輕的,有見過的,有沒見過的,有男的,有女的。
三鞠躬過後,波曆轉身向大家鞠躬。
大家也向他鞠躬。
他後來想,如果以後要搞旅遊項目,可以把條無名小巷命名爲鞠躬巷。
後來的日子裏,也就是說,在他回歸第四研究所并第三次出院後的兩個多月裏,他一開始晚餐後喜歡往着名的啤酒花園跑。
波曆第一次在月光裏踏進啤酒花園的時候,感覺到的首先是經濟的充分繁榮。
這是說,啤酒花園裏上上下下都坐着人,坐滿了人。
他走進啤酒花園,有一種在他的記憶裏皇帝光臨的感覺。在他把他的臉伸進花園的時候,整個花園裏,包括下面也包括上面即山坡上坐着的人們,一下子就把所有的音量都調到了零,然後調到了一百以上的噪音區,當然往上調是個漸進的過程。
女服務生見到他臉上就跟開了花一樣,她端着盤子就向他跑來,她盤子裏的杯子都倒了,她也顧不上了。
他說:西施小姐你好。
他立刻想起了她的中文名字。當然是因爲她的名字太好記了。
她說:波曆你好。
他說:生意這麽好?
她說:這兩天忽然就變成這樣了。原來這裏幾乎沒人的。我覺得這麽多人是在等你。每個人都說到了你的名字。
他說:等我?
她說:我聽說你的事情了。聽他們說的。你要一箱啤酒嗎?我給你送上去。
他說:好的。謝謝。
他拾級而上,走到了他原來曾經固有的、他當冒牌牧師時固定坐的那個樹叢裏。
那個樹叢裏空無一人。
可是,在西施小姐送啤酒來的時候,她是費了好大勁才擠進來的。
因爲,他在那裏坐下來後,許多人就跟着進來了。
本來,他到這裏來,不是因爲他在這裏當過冒牌牧師,而是因爲這裏可以找到他和娜拉、海浪、若雪的許多回憶,這裏可以看着下方他和他們一度越過的基因河,這裏鄰近着他和他們一起上山的道路。
可是,一下子全亂了。
所有進來的人都提出問題。雖然提得很亂,可是問題其實歸納起來就是一個。他們都要他叙述過去的事情。有人還說是英雄事迹。
他完全理解大家的心情。少則幾年,多則幾十年,所有的同區朋友同事都在這個大監獄裏被關得太久了。他和娜拉、若雪、海浪們能夠跑到河對岸去,對他們來說,就是放飛了所有人的心的氣球。雖然氣球最後爆了,可是那些個希望仍然在遙遠的空中飄着。
大家的希望。
他不知道他能夠說多少,什麽能說,什麽不能說。他相信,在這麽多人裏面,一定有壞人,也就是說,施圖姆們的人。而且,如果他說多了,許多本來有希望的途徑就會被徹底地堵塞。以後如果還有人想要過去,想要嘗試突破,難度會以幾何級數增加。
所以他回答得很謹慎。或者說,他所有的回答都是模糊的。
本來他以爲他這樣的态度即使不激起公憤,至少也會讓他這個“英雄”減少許多魅力。
可是,沒想到,第二天,第三天,這樣的情況并沒有什麽改變。晚上的啤酒花園仍然是滿滿的。他的樹叢裏總是擠滿了人。
後來,他換方向了。
他開始返回小酒館,那個醫院一側小巷裏的小酒館。
這裏沒有西施,但是有果果,那個長得像小男孩的女服務生。
這裏還真的很安靜。
小巷裏的鮮花已經被清理掉了。
果果見到他也是非常興奮。
但她是個羞澀内向的女孩子。她做出來的樣子,就好像他昨天還來過。
她從來不問他要什麽。總是在他坐下後,就給他端來他喜歡的金湯力。在他喝完一杯後,她會靜靜地把新的一杯輕輕地放下,把空的杯子輕輕地拿走。
她走路也像貓一樣。
古話說“鳥鳴山更靜,貓步店愈幽”。說的就是她這樣的。
這家小酒吧生意是真的清淡。幾乎每天晚上都隻有他一個顧客。
他說的是幾乎。值得一提的當然是“幾乎”之外。
第一個“幾乎之外”發生在幾天之後。說話到了今天了。
今天晚上,他走進小酒吧,就見到一條高舉着的胳膊。
走到昏暗的燈光下,他才認出這條胳膊的主人。一個他白天才見到過的人。
那天,他走進了娜拉和若雪工作過的A3實驗室大樓。其實他隻知道娜拉的實驗室。
娜拉工作過的實驗室門是開着的,裏面一個小姑娘紅着臉看着他。他對她笑笑。
隔壁那個實驗室門也是開着的。一個男人坐在正對着門的椅子上,當時就舉起了他的胳膊。他說:海,是找珊德拉嗎?
波曆說:珊德拉以前在這裏工作?我經過這裏,過來看看。
那男人說:我認識你,你是大大的名人,以前就是,現在更是。我還知道你跟珊德拉是好朋友。可是珊德拉沒有回來,你回來了。
波曆說:是的,我回來了。珊德拉沒有回來。
那男人說:進來吧。我反正也沒事,該做的事情都在機器裏面轉着呢。
于是波曆就走了進去。
那男人說:珊德拉叫我師父,其實我也沒有教給她多少東西。這個小姑娘聰明得很,什麽東西看一下就會了。
波曆說:珊德拉沒有跟我說過她以前是做什麽的。
那男人說:想知道嗎?那你跟我來。
波曆跟着那男人走出了實驗室,走到大樓中間的縱向通道,拐進通道盡頭的橫向通道,進了一個房間。
原來這個A3樓跟我們A2樓的結構是一樣的,波曆想。
果然,那個房間門一打開,就傳來強烈的動物氣味。
這裏養着許多鼹鼠。
這裏的鼹鼠特别大特别胖,像幾個月大的小豬那麽大。趴在那裏懶懶地看着我,一動不動。
那男人得意洋洋地說:怎麽樣?
波曆說:這是豬和鼠的雜交嗎?
那男人說:什麽呀。我們這裏不做雜交的。那是低級工作。
波曆說:你給它們打了激素?
那男人說:越說越離譜,越說越低級了。激素?那是笨蛋才用的東西。好了好了,我的興緻用完了。我們走吧。
直到他們實驗室的橫向通道那裏,那男人都沒有再說話。波曆知道這裏許多人脾氣怪怪的,所以他并不在意。
波曆說拜拜。那男人說白什麽白呀。如果你有興趣,以後我跟你說。
沒想到的是,白天剛跟那男人照了個面,晚上他就在這裏等着波曆了。
波曆說:你知道我會到這裏來?
那男人說:我早就知道你經常到這裏來的。維克多告訴我的。
波曆說:維克多?那個一百四十歲的老教授?
那男人說:什麽老教授?我才是老教授呢。
波曆說:你是老教授?
那男人說:說實話,維克多是我的師兄。我到封巴實驗室的時候,他已經在那裏了。
波曆差點跳了起來:你就是那個神秘的師弟,那個幾次轉基因活了一百幾十歲的老,人?
他差點把“老妖怪”這個稱号叫出口,臨時改了口。
那男人說:什麽老人啊,我隻比他大四歲。
波曆又差點跳了起來:他當時已經一百四十二歲了。你比他還大四歲?
說實在的,波曆還真看不出他的年齡來。隻能說他介于五十和六十之間。當然波曆知道,轉基因人的年齡是最吃不準的。
波曆說:可是,你不是說你是他的師弟嗎?
那說;不是我說,他也這麽說。我比他到封巴教授門下晚了幾年,不等于我比他晚生幾年。我們一起到這個島上來的人裏面,隻有大師兄比我早生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