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巴騰要求施圖姆“倒轉”。
那麽先是有“正轉”了。散布引起對波曆的敵視的言論應該就是“正轉”。
波曆沒想到這個區長執行上級的意圖會這麽賣力,賣力到出格,賣力到讓人哭笑不得的地步。
在島上兩位大人物到病房探望他兩天後,他就出院了。
走出病房,他就愣住了。
過道兩邊站滿了醫護人員。他說:這是幹什麽?
站在第一位的梅根向他遞上一束鮮花。她說:對不起。
他說:爲什麽?
她牛頭不對馬嘴地說:這是我們院長。
他這是第一次見到了這個醫院的院長,一個看上去還挺年輕的男人。
院長對他鞠了一躬,說:招待不周。
他說:招待?還不周?
他完全沒有明白過來。
這個醫院裏他見過和沒見過的人都在了。有的人在之前大規模臉腫事件發生時見過後再也沒有見過,有的人在二号樓和三号樓和樓前樓間的廣場上見到過,一晃而過的那種。
他有一種風的感覺。也就是說,他成了風,而這些穿着淡黃色的醫護服裝的男男女女成了歌裏的麥浪,他的身體移動到哪裏,哪裏及之前的人體就向過道中間彎下去,他身後彎下的淡黃色的身體在他走過後才擡起來。
這個情況一直延續到醫院門口。
連正在大堂裏的或者正在走出走進醫院的病人也顯然受到了傳染。他們也彎下腰去。
是施圖姆安排的儀式嗎?完全有可能,他想,這也太誇張了吧。
走在街上,見到三三兩兩的同事,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也都受到了傳染。有幾個人向他鞠躬,有幾個人向他點頭,所有的人臉上都有一種複雜的表情,而浮在這種複雜的表情上的是一種普遍的微笑。
這些微笑普遍的不像是堆砌起來的,普遍的很自然。至少他的感覺是這樣告訴他的。
他感覺他是從冰冷的人情地獄裏走出來,一步就踏入了溫暖的天堂。
當他在暈暈乎乎飄飄然然裏走到他宿舍的門口時,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簡直不相信他這是回到了自己住了那麽多年的房間的門口。
這裏堆滿了鮮花,不知道哪裏來的那麽多的鮮花,門口地上、靠着門的地方、靠着接近他的房門的牆壁旁,堆了許多各種各樣的鮮花。他覺得他走到了一個墓地,雖然沒有條幅,沒有寫着永垂不朽的條幅,所有的鮮花都在說:歡迎回家,安息吧您哪。
這個施圖姆。他這是在搞什麽?當時他是這麽想的。
他打開了房門,捧了一些鮮花進去,放在他的床上,然後又去捧了一些進來。這些花發出的集中的香氣明确地告訴他,這裏沒有假花塑料花,全都是真的。有的來自超市和花店裏,有的還連根帶着泥土的氣味。
然後,他直接去了他的實驗室大樓,即A2樓。
他遠遠地就看見百合站在大樓門外。她見到他就向他奔來。
如果說他對一路上見到的笑容還存疑的話,百合的笑容卻是不容置疑的。這種他從河對岸回來後就沒有在她和其他同事臉上見到過的笑容。
百合一把抱住了他,還親他。他不記得她什麽時候親過他。即使有過,也是很遙遠的事情了。他還想了起來,百合還曾經失憶過,一直到他和娜拉們往山上走到河對岸去之前,她的記憶還沒有回來過。他從河對岸回來後,她也沒有對他笑過,甚至幾乎沒有看過他的眼睛。
他說:百合,南南公主,你這是怎麽啦?
也許是他的同事們在窗子裏看到了他,他走在他們的A2大樓的過道裏的時候,許多同事都從各自的房間裏跑了出來。所有的人都說:波曆你好!
他茫然地一遍一遍地重複着你好你們好。百合一直沒有放開他的小手,一直把他拉到了他們曾經的101室。
又是一次入職周年慶典?他真的反應不過來了。
過道裏的同事們倒是沒有跟進來,在他走過後紛紛地走回他們自己的房間裏去了。
可是跟那次就職一周年大典時一樣的是,他是踩着呯然暴響走進實驗室的。
雷果老頭手裏拿着一瓶仍然在往外冒泡的香槟酒。他往一個杯子裏倒了一杯,然後把酒瓶放在桌上,說:自己倒吧。
他的眼睛眯縫着,很細很彎,尤其在他往嘴裏倒着香槟灑的時候。
一個他這次回來後見過一次的小青年向他鞠了一躬,說:歡迎師兄。
這應該是他離開這裏的幾個月裏新來的小同事。
最讓他吃驚的是帕特裏克。
他直接在他面前跪下了。
波曆說:怎麽了帕特裏克?
他說:對不起波曆。
波曆說:爲什麽?
波曆想起來,在醫院裏,梅根就對他說過對不起,可是梅根顧左右而言他,沒有回答他關于爲什麽的問題。
可是帕特裏克回答了,他不僅用語言回答,而且手裏還捧着一把刀。他不明所以莫名其妙接過了他手裏的刀。
他說:給我一刀吧。
波曆說:爲什麽?
他說:有一刀是我刺的。
波曆明白了。他說:爲什麽?
他說:我們都誤會你了。而且。
波曆說:而且什麽?
他說:我坦白地說,我還有私心。我愛娜拉。
波曆沒有生氣。他的情緒是生氣的反面。也就是說,他的眼眶濕了。這是這幾個月來他的眼眶第一次有濕潤感。
他扶起帕特裏克,說:謝謝你!
站了起來的帕特裏克呆呆地看着波曆。他說:謝謝你?你謝謝我?
波曆說:是的。我代表娜拉,更代表我自己,謝謝你。
波曆看他仍然愣在那裏,拍了拍他的肩膀:可是,你們能告訴我,爲什麽你們對我的态度有這麽大的轉變嗎?施圖姆都對你們說什麽了?
雷果說:喝酒啊。别廢話。不要提那個混蛋的名字。
幾天過去了,可是一直沒有人告訴他四區的同事們爲什麽會有那麽大的态度變化。但很顯然,他們都讨厭施圖姆。因此,顯然不是因爲施圖姆的什麽命令讓他們改變了态度的。直到今天,他說的是直到把這些曆史全部記載下來的今天,他也不知道那個答案。可是已經不重要了。
他的感覺是(不好意思,他就是喜歡寫感覺),那個範巴騰說了一句“倒轉”,這句話好像本身有一種魔力。事情就真的倒轉了。你也可以說是他從一個夾層裏忽然就到了另外一個夾層裏。沒有理由。莫名其妙。
跟這裏發生的許多事情一樣的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