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過去了。可是波曆的疼痛感一波一波地襲來,再也沒有停息的時候。
他感覺,萬痛之源在于心髒。他一開始就是心痛,痛不欲生那種。然後這種痛散到了全身,每一根骨頭縫裏,好像每一滴血流過都會引發疼痛。這是說,每一滴從心髒流過的血,都會把疼痛帶到身體的其它部位。他記得有癌症晚期病人說過,那種痛已經完全無法制止。
他不願意并且禁止自己回憶那個夜晚,他在記載裏本來也想省略掉的那個夜晚,即6月24日,23日那個晚上的下集。有一段時間,他都不敢躺到床上去,躺上床也睡不着。這種睡不着的狀态延續了至少有一個月。也就是說,他至少有一個月沒有睡着過。
那天晚上,也就是在阿爾貝特和施圖姆這兩位區長離開那個菜肴飄香的房間後,他們就被那些彪形大漢擡了起來,擡出了房間。任何掙紮都是不可能的。因爲在大漢們兩人一個把他們擡起來的時候,他的感覺是被裹了燒麥了。大家知道,一般的比喻是被裹成了粽子,但是他們身上有一樣東西在包裹之外,那就是腦袋。也就是說,腦袋以下的身體完全被類似于膠帶紙那樣的東西嚴嚴實實地纏住了。他們的腦子都是清醒的,他聽見娜拉說,不要哭,他聽見若雪說,我不會哭的。海浪說:我們終于可以回家了。波曆說:每一個還能活下去的人都要記住這一天。
他感覺到了海風的盤旋,還有海鷗的盤旋。有幾隻海鳥甚至向他撲來,有一隻甚至停在了他的頭上,被他一聲大喝驚走了。他曾經參加過沿海捕魚的旅遊活動,當漁民把漁網拉出水面的時候,無數的海島就叽叽喳喳地叫着聚集攏來。看來,一旦人被固定起來,會發出跟魚一樣的那種充滿誘惑力的腥味。
波曆被扔到了一輛小車的後面,擡他的兩個人甚至是喊着一二三把他扔上去的,就像是扔一麻袋的谷物。娜拉他們顯然被扔到了其它車上。還挺有氣派的,頭等艙的意思,每人一個車廂,他想。
車後面的門關上後,就再也沒有聲音了。
也不是沒有聲音,海鳥們仍然在車的周圍盤旋着以及叽叽喳喳地叫着。
他的腦子是空白的。也許爲了填補腦子裏的空白,他幹脆唱起歌來:這是我們的鬥争。
他一直不承認他是五音不全的,可是他幾乎從來就不唱歌。可是他唱了起來,他使出全身的力氣唱了起來。
手挽着手走向明天,唱到這句時,他的聲音變得深厚了。原因當然是有了五音全得多的和聲,海浪的聲音加入了進來。
燦爛的陽光在迎接我們。唱到這句時,和聲裏有了優美,因爲兩個女聲也加入了進來。
他聞到了許多人的腳步聲,還有呼吸聲。顯然,許多人走到了院子裏。可是一開始的時候,隻有腳步聲,沒有人說話。這裏說“聞到”,是因爲他在聽到之前先是聞到了的。
也不是完全沒有人說話,說話的人有着粗啞的嗓子,他喊着:都走開了,走開!腳步聲和呼吸遠去了,停留在較遠的地方。
然後他聽到了地面移動的聲音,不是汽車在移動,而是地面在移動。
在他感覺自己和汽車一起在下沉的時候,他聽到了哭聲,許多女人的哭聲。他心裏叫着:再見了晚亭!因爲他聞出了她的啜泣。
海鳥的叫喊聲沒有了,汽車在它自己的回聲裏行駛着,往下,前行,再往上,盤旋着向上。他想到了雲吳老師,想到了他和若雪跟随着載着他的汽車行駛的那個晚上。
那是一個月光明媚的夜晚。
這也是一個月光明媚的夜晚。
月光直接照在了他的臉上。因爲他這輛車的後車門被打開了。
有人叫喊着:第一個執行那個男的。他聽到有人向他走來。可是他們在車外面就停了下來。
有人說:這家夥還挺重的。
有人叫喊着:第二個,那個女的。
他記得,在雲吳老師壯烈的那個晚上,他看到半山這裏一共有兩個發射架。
他叫喊着:再見,朋友們!
他叫“朋友們”,是因爲他不能分辨那第二個是誰,是娜拉還是若雪。
他沒有叫喊出聲音來,他發現他的嗓子瞬間啞了。
發射的聲音跟發射炮彈顯然是不一樣的,因爲幾乎沒有聲音,或者說隻有很輕微的聲音,不是機械的聲音,而是一種抛物的聲音,即一個七八十公斤的物體突破空氣的聲音。
另一個聲音在上空傳來,是海浪,他叫喊着:赴湯蹈火,制止犯罪。
“赴湯蹈火”四個字是在上升期發出的,而“制止犯罪”四個字已經在相當遠的空中傳來了。
然後海浪顯然加快了語速,可能因爲他發現時間不夠了:粉身碎骨,拯救人類。
最後這八個字是從更遠的地方傳來的,最後那四個字好像還不夠完整。
再見了,海浪,我們海底見!他在心裏叫着。
然後他聽到了一個女性的“啊”聲。
接着是那個粗礦的男人聲音:第三個,那個女的。
他又聽到了一個女性的“啊”聲。
再見了娜拉,再見了若雪。
有人向他這裏走來,他想,到我了,再見了波曆哈特!
可是,他這輛車的後門卻被關上了。
汽車開動了,并且是向下盤旋。
還在盤旋的過程裏,他已經不省人事了。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的是一個天使。人們說的白衣天使。沒有翅膀的那種。
而且是一名他在人間時認識的天使,或者說一名女孩子。
她說:波曆。
他說:梅根,你也在這裏?
她說:我一直在這裏啊。
他說:這裏是哪裏,怎麽不太像天堂?
她說:這是我們四區的醫院啊。
四區的醫院?
這麽說,我還在人間。或者說,我又回到了地獄裏?
他說:海浪呢?
她說:海浪?
他說:噢,我說克裏斯,還有娜拉,若雪,不,珊德拉。
她說:不知道。你是一個人被送到這裏來的。
一個人被送到這裏來的。一個人。被送到這裏來的。當他重新走在他已經走了八年的熟悉的街道上的時候,他腦子裏轟轟地響着這句話。
然後他就聽到了一些熟悉的聲音,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
可是他沒有作出任何反應和回複。
他回到了他熟悉的房間裏。那房間還是他的房間。他憑着他的臉就走進了房門。什麽都沒有變化,連灰塵都似乎沒有增加。
然後,第二天開始,他又返回了他的實驗室,那裏也是一切照舊,馬裏奧見到他,擡起頭來看了一眼,說:你回來啦?然後重新低下頭去做他的事情。好像他昨天還在這裏一樣。
他也走進過他當初的實驗室。其實他走進實驗大樓後第一個走進的就是這個實驗室。也許是因爲他到四區後在這裏待的時間最長。雷果,百合,帕特裏克都在。他說:他的工位呢?因爲他看到這裏五個工作台五張椅子都有人占着。百合和帕特裏克都叫了起來。百合說:你之前不是換了地方了嗎?
他跟他們都沒有打招呼,也沒有回答他們提出的問題,他走出了這個實驗室,穿過大樓中間的過道,走進了山壁裏他和馬裏奧的實驗室。
一個晚上,接着一個晚上。
他開始害怕晚上。
因爲白天還有其它一些事情。到了晚上,尤其當他走在河邊的時候,當他經過啤酒花園的時候,當他回到他自己的房間裏的時候,他的心會特别的痛。
因爲在所有這些地方,他們都會浮現在他的面前。
他去小醫院看過。醫生說,你的心絞痛既是心理上的,也是生理上的,應該是心理導緻的生理現象。如果你老是想着痛苦的事情,你總有一天會梗死的,或者說衰竭。
如果說,他至少在一個月的時間裏完全睡不着,一分鍾都沒有睡着過,你或許會問,那你還能活着?可是真的是這樣。隻有在實驗室裏坐着的時候,他會處于一種月朦胧鳥朦胧一切皆朦胧的狀态。然後他會看着馬裏奧搖着頭從他面前退走。
這種狀态一直持續到他再次在醫院裏醒來。時間就是上面寫到的8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