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這艘永遠不會開動的連主機都沒有的郵輪上待了兩天了。這已經是第三個晚上。
郵輪上永遠是那樣的熱鬧,越晚越熱鬧,不停的有衣着光鮮的遊客上船,船上也有不少人住着。到處是花天酒地,就像在一艘人世間正常的郵輪上那樣,比那更熱鬧,人聲鼎沸,有的過道裏樓梯上甚至不時會發生人流擁堵的現象。
今天晚上他們是分頭行動的,應該說是分頭走動。也就是說,他和若雪一組,娜拉和她的将軍爺爺一組。
其實他們今天白天就已經分開了。是波曆提出的建議,波曆說,這樣不行,我們一點行動的自由也沒有。她們倆就同意了。
原因是明擺着的,用不着解釋。
前天晚上,他們從娜拉的套房裏走出來,就有兩個人在一邊鞠着躬一邊叫着“公主”。這兩個人當然是守在門口的。
真的像娜拉說的,他們走到哪裏,都有人遠遠地跟着。
他們還沒有走到電梯那裏,就有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向我們走來。
娜拉管他叫爺爺。她跟我們解釋過,她一開始是叫他将軍的。可是她叫他将軍,将軍就一臉的不爽。她就改口叫爺爺了。
她說她這麽叫一點心理障礙都沒有,她真希望自己有這麽一個爺爺。
波曆對她說:說實在的,我也希望有這麽一個爺爺。
這是一個舉止典雅、談笑風生的老人,一個看着就覺得親切,聽着就覺得喜歡的高情商的老人。
娜拉對老人說:這是我的兩個朋友,最好的朋友。老人就走到波曆面前,出我意料的是,他竟然一把抱住了波曆,然後也擁抱了若雪。然後他對娜拉說:我已經聽說你接到了兩個朋友。太好了。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娜拉看老人那麽高興,那是一種由衷的高興,就說:還有一個。
老人愣了一下,然後說:我懂。我懂。
然後娜拉向他們介紹說:這是我新認的爺爺。當然她是用漢語這麽說的,她說完爺爺二字,又加上了一個英語詞格蘭德法舍。老人笑得跟孩子一樣。他聽不懂“新認的”這幾個漢語詞,可是格蘭德法舍他當然是懂的。
她又介紹說:這是卡塔琳娜。她這回介紹的是跟在她的将軍爺爺旁邊的那個中年女人。
這個中年女人向他們鞠了一躬。别的聽不懂,可是說到她的名字她當然是聽得懂的。
卡塔琳娜是一個嚴肅的、或者說不苟言笑的女人,讓波曆想起那些講歐洲宮廷電影裏的管事的女人。就這一點就讓他覺得她挺可愛的。
卡塔琳娜對他們說,已經給他們兩人安排了房間。
娜拉說,不用了,他們就住在我的套房裏吧,反正我那裏有兩個卧室,客廳裏還有沙發。
卡塔琳娜轉過頭去看着老人即将軍。将軍也愣了一下。娜拉馬上補充說,卡塔琳娜可以仍然住在那個卧室裏,她跟若雪睡,波曆可以睡在客廳裏的大沙發上。
将軍微笑着點點頭說沃開。卡塔琳娜對着娜拉又鞠了一躬。
到了高大宏偉壯觀的大堂裏,将軍說,你們久别重逢,我就不當電燈泡了。這是作者翻譯成中國話的意思,當然将軍的話大體上就是這麽個意思。然後他就走開了。走開前還說明天早晨要跟他們共進早餐,就在他們的套房裏。
他們坐電梯到了頂層甲闆上。走到對着岸的那邊。
岸邊燈火通明。堤壩上有很多人,走着的,站着的。堤壩下面一如既往地分散地站着許多軍人,左面到山壁那裏,右面到貨物碼頭那裏。
有人走到他們旁邊,鞠了個躬,說:這裏風太大,公主還是到裏面去吧。
其實波曆也有這個意思,隻是還沒有說出來。他看到堤壩那裏,台階上方,好像有人拿着望遠鏡往他們這裏看。他說:好的,公主,我們進去吧。
娜拉本來想說别的,可是見波曆也這麽說,就同意了。
昨天一天,他們三個人都在一起。早餐是在套房裏吃的,将軍在座,卡塔琳娜遠遠地站着,端這端那。接下來,他們三個人走遍了郵輪的公共區域。當然不光是走,包括遊泳,打台球,喝咖啡飲料,喝酒吃小吃,在劇場裏看表演。
無論他們走到哪裏,忠誠的女人卡塔琳娜都遠遠地走着,或者站着。除了她,還有一兩個男人也是這樣。
他們不再走到甲闆邊緣去,更多地是站在上層娛樂或者餐飲空間室内,隔着玻璃看岸上的情況。他們也知道,這麽看是看不出什麽來的。可是他們仍然長時間地看着。在餐廳裏吃飯的時候,他們也總是挑選靠窗的位置,而且總是靠着對着岸那一邊。
昨天晚上,回到套房裏,波曆就對她們倆說了:這樣不行,我們明天還是分開吧,我和若雪在一起,我們晚上再見面。
娜拉挺不樂意的。若雪卻好像特别高興,甚至好像在抑制着她的高興。她說:對啊,從早到晚跟公主在一起,一點人生自由都沒有了。
今天一天,波曆都是跟若雪在一起。其實他們都感覺得到,或者說都知道,仍然有人在跟着他們,隻不過沒有那麽多人,也就是說,隻有一個人在遠處跟着他們。波曆知道,那是出于好意,一定是将軍關照過的,公主的朋友是不能出意外的。因爲将軍知道他們是怎麽跑到郵輪上來的。
今天他們其實跟娜拉也不是不見面,畢竟這裏的空間再大也隻是一艘郵輪。他們也一起坐過,午餐和晚餐就是在一起吃的。其實他們處于一種聚聚散散散散再聚聚的液體狀态。太刻意了也不好。
晚餐後他趕走了嘟着嘴的娜拉。
高大的大堂周圍、散布在幾個樓層圍繞着高大的大堂的過道周圍,包括大堂底層,那些大大小小的酒吧、咖啡館都爆棚了。他和若雪總算在一間昏暗的小酒吧的一個角落裏找到了一張小桌子,正好一對老年人從那裏站起來走出去。
他們要了兩杯金湯力,波曆的最愛。
船上的人顯然都接到了通知,他們的吃喝用度都是免費的。
他說:我忽然開始喜歡昏暗了。
若雪說:我倒是有點害怕昏暗了。感覺已經走到光明裏了,卻又要回到昏暗中去,這個感覺不好。
他說:如果是戀人。
他隻說了半句話,自己就刹車了。他知道他有一點胡說八道了。
果然他看見了一對旺盛的眼睛。他知道,他這個亂用詞的習慣不好。可是隻要他不知道怎麽表達好的時候他就忍不住抓到什麽近似的哪怕是矯枉過正的詞而且就會放到嘴裏說出來。
他沒有再說什麽。她也什麽都沒有說。她的眼睛甚至轉了開去。
可是有人說話了。這個人說:這位女士,這位先生,你們還要什麽嗎?
他說:暫時不要。
然後他覺得這個聲音很怪,像是門縫裏出來的,歪歪的扁扁的。
他擡起頭來,看見一個戴着墨鏡和口罩的男人。不但不是服務生,而且是個軍官。一個穿着海軍軍官制服、戴着海軍軍官帽子的人。
可是他笑了起來。他的鼻子讓他笑了。
更有意思的是,坐在他旁邊的若雪竟然跳了起來,她的椅子也差點傾倒,至少在那裏搖晃了一陣子。
後來他想過,我認出人來經常靠的是我的超級嗅覺。而若雪靠的是什麽呢?是女人的超級直覺,還是愛或者愛的萌芽?
若雪叫着:海嗯。她其實隻叫了一個海字,下一個字被一隻手捂住了,捂成了一個其實不成字的聲音。
他也站了起來,他說:是你!你還活着!
這個發出怪聲音然後用手捂住一位女生的嘴巴的男人摘了口罩和墨鏡,就在若雪剛離開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真的是海浪。波曆真的别提有多高興了。若雪甚至哭了起來,哭着哭着就順着撫着她的腰的手和手臂倒在了跟手臂連着的那個胸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