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拉說:讓我休息一下好嗎?
他們都說:沒問題。你休息一下。
她給他們都倒滿了酒,舉起香槟杯說:幹杯!
他們都舉起酒杯,說幹杯。我說:爲海浪幹杯!
兩個女孩子都說:爲海浪幹杯!若雪說:但願他平安無事。
她放下酒杯,掩面哭了起來。娜拉坐到她身邊,摟住她說:好人會平安的。可是她也哭了起來。兩個小女子摟着,痛哭着。
波曆說:不要哭了,哭是不吉利的。我也相信海浪會沒事的。
聽波曆這麽一說,這兩個女孩子馬上都停止了哭泣。
波曆說:我們可以參觀一下嗎?
娜拉說:當然。
她說着就站了起來,領着他們參觀。這裏有兩個卧室,一大一小,兩個起居室,兩個衛生間,還有一個茶水間。真的是總統套房的配置。
走進娜拉的房間,若雪就叫了起來:你的照片?
她走到大床旁的床頭櫃那裏,拿起了一個小鏡框。裏面真的是娜拉的照片,她甚至還戴着一頂王冠,上面鑲嵌着一排藍寶石。
波曆拿起了床頭櫃上的另一個小鏡框。波曆說:這是誰?
這張照片是兩個人的合影,娜拉倚靠在一位穿着将軍服、胸前滿是勳章、白發蒼蒼的老人的肩膀上。
娜拉說:據說是我爺爺。
波曆說:你爺爺?據說?你爺爺是将軍?
她說:我們還是到外面,坐下來說吧。
她走出卧室時,帶上了那兩個小鏡框。走到他們剛才坐的地方,她把這兩個鏡框放在了茶幾上。
她說:現在該說到你們剛開始時最關心的話題了。也就是說,我怎麽就變成了公主了,是哪門子公主。
說實在的,有那麽一陣子,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到底是誰了。
那天,我在坡上睡醒的時候,已經是白天了,可能已經是下午了。我渾身是血。我再次走到河邊。河邊已經沒有車輛也沒有軍人了,應該說一個人都沒有。吊橋已經重新立了起來。對面我們的研究所那裏,河邊馬路上也沒有人。
我在河邊蘆葦和野草叢裏走了很久。我沿着河往上走了很遠,我仔細地尋找着。你們知道的,我希望海浪還活着。我知道,海浪即使還活着,也不可能往上遊走,可是下遊一帶幾乎是一目了然的。
我什麽也沒有找到,連衣服的碎片或者殘存的骨頭也沒有。
後來我掉頭往下遊走。在接近崖壁的終點,也就是我們當初在對岸看到的碼頭開始的地方,我在地上找到了半截雨靴。就是那天海浪拿來給我們每人一雙的雨靴。但僅僅是一隻雨靴的上面那部分。看不出我們哪個人的。我自己的那雙雨靴早就沒有了。
我拿起那半隻雨靴,從河邊走出,走到了山崖盡頭的碼頭那裏。
當時,我整個人可以說處于半昏迷狀态,渾身疼痛,肯定不像人樣,絕對的。我隻是想着應該往前走,停泊在海邊的那些輪船讓我有了一點力氣。我順着碼頭拐過去,走了一段路,山崖又到了盡頭了,陽光傾斜地照在我的臉上,迎面照着,讓我眼睛都睜不開來。我看見了遠處的郵輪。我覺得我有了更多的力氣了。
我說了,我處于半昏迷狀态。即使看到郵輪,看到西面直接照在我的臉上的陽光,我仍然暈暈乎乎的。
我暈暈乎乎地走着,感覺有一輛車開過來,并且在我的身邊停了下來。我沒有去思考,沒有去想那會是什麽車。
車上下來了幾個當兵的,就是我們在二區也見過的那種穿着淺綠色制服的那種當兵的。其中一個人扶住了我,抓着我的胳膊扶住了我。另一個拿出一張照片來看着,然後說:沒錯,就是她!
我這才清醒了過來。可是我馬上知道了,我已經無路可走了,即使有路,我也走不動了。這時候我隻有一個想法,讓我吃一口飯,睡一個覺,剩下的都無所謂了。
這時,又開過來一輛車,這是一輛吉普車。
這輛吉普車上走下來的卻是穿着海軍制服的軍人。其中有一個看上去年紀很大應該早就到了退休年齡的。偏偏他的胸前挂滿了勳章。
一個穿海軍制服的人問這些穿淺綠軍服的人,這是怎麽回事,爲什麽抓着一個小姑娘不放。
穿淺綠軍服的一個人說,這是一名逃犯,重犯。
然後,那個年紀很大的胸前滿是勳章的人快步走了過來,簡直是撲了過來,嘴裏叫着:傑妮弗!他重複地叫着,叫了很多遍傑妮弗。然後說了一串我聽不懂的話。是對我說的,可是我一句都聽不懂。
一名穿海軍制服的人對穿淺綠軍服的人說:這是我們将軍。
這位老将軍撥開抓着我的淺綠色的胳膊,一把摟住了我,緊緊地摟住了我。放開我後,對着我說了許多話。說實在的,我一句都聽不懂。可是我知道他在向我提問題。我知道的還有,我的救星來了。盡管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麽,可是他一定是把我認作了他的一個親人。我聽不懂他問我什麽,可是我參加過許多考試,從小學到大學,我知道一個原則,在做選擇題的時候,如果你一道題也做不出來,你永遠打鈎,正确率可以達到百分之五十左右,甚至更多。這個訣竅其實是一個中國女留學生告訴我的。所以,我選擇了點頭,不管他說什麽,我都點頭。然後他又摟住了我。我叫了起來,我是痛得叫起來的。他趕緊放開了我,拉着我的手,又說了很多那種我聽不懂的話。我仍然點着頭。
然後穿海軍制服的人對淺綠軍人說,我們将軍要把她帶走。淺綠軍人說,這不行,她是逃犯,我們必須帶她走。老将軍暴怒了,他大聲地用英語喊道:你們聽着,我是這裏的貴賓,你們院長的貴賓!這個孩子是我的孫女,親孫女,我必須帶她走!
一個顯然是淺綠軍人中的頭目的人說:對不起,我不認識你,也不知道你是哪裏的将軍,我有責任把她帶走。
這時又過來一個人,也是從吉普車裏下來的。他走過來的時候,淺綠軍人都對他敬禮。而我的反應,用漢語說叫呆若木雞。
你們可能想不到我看見的是誰。波曆應該記得,那天我們在海邊大示威的時候,我說過,我覺得我可能找到我的爸爸了。我不是認得他的長相,而是從他的一個手勢上看出來的。那是一個我爸爸離開我們一去不回之前跟當時的我約定的一個特殊的手勢,一般人是不會做這個手勢的。
是的,我相信就是他。就是那個在海邊做着那個手勢我認爲可能是我爸爸的人。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他。
他穿着西裝,可以說是便衣,在這些軍人堆裏顯得很突出。他對那些綠衣軍人說:讓将軍把他的孫女帶走吧。
那些綠衣軍人顯然是認得他的,至少那個頭目,他恭恭敬敬地說:好的,遵命。
顯然,這個我認爲是我爸爸的人是這個島上的一個大人物。
我本來想問他什麽的,可是沒想到他對老将軍說:将軍,你帶你的孫女走吧。那輛車上太擠了,我坐他們的車回去。過幾天我再來看你。
于是他上了淺綠軍人的車,我在老将軍扶持下上了那輛吉普車。
我很後悔我當時沒有叫住他,我說的是那位我認爲可能是我爸爸的人。我後悔了好久。可是,如果叫住了他,我對他說什麽呢,問他是不是我的爸爸?或者直接叫他爸爸?好像都不合适。那種相認是需要時間的,需要有時間來對話和确認。
反正後悔也沒有用了。再說我當時仍然處于半昏迷狀态。
我後來幹脆進入了全昏迷狀态。
而且我在全昏迷狀态裏昏睡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