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黑人警察說:裏面還有人嗎?
他說:問我嗎?
若雪說:好像還有人。還有男人。
之後,他給了若雪很多個贊。她反應真的夠快,用她女人的直覺,加上科學家的第二直覺。
那個黑人警察帶着一幫各種皮膚的警察從他們身邊走了過去,也就是說走進了他們出來的地方。
門外圍着很多人。最靠門的幾層都是女人,幾乎都是衣衫不整的,有的隻穿着内褲,有好幾個頭發都是濕的,跟他們一樣,應該說跟若雪一樣。他們沒有找到吹風機。
幸虧他戴了一頂圓頂草帽。他暗自慶幸着。
幾層之外,人就雜了。更多的是男人。他們擠出去的時候,感覺他的屁股被人拍了一下。他回過頭去看了一下,是一個穿着海軍制服的當兵的,對他擠眉弄眼。他給了他一記耳光。他大叫起來。他估計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一個女人會把耳光打得那麽重。
是他!
這不是這個海軍士兵叫的。而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他在這個海軍士兵的身後看到了她。那就是他從地下飛出時從浴室裏逃出去的那幫光着身子的女人裏唯一回頭看了一眼的女人。
在這個叫喊着的女孩子的頭頂上,他看見了他們走出來的那個門上的霓虹燈牌子,寫着的是高爾夫女性桑拿。高爾夫應該不是草地上打的那種小球的意思,應該意味着海灣。
他會記住的,海灣女性桑拿。
若雪推了他一把。她的眼睛裏閃着微笑。
他說:走吧。
他說得很從容。
他并不覺得他有失态的表現,就像她的微笑裏表示的那樣。
這是任何一個人,一個從單色調的區域忽然來到人間即五彩缤紛的地方的人,都會有的表現,他想。
他想到的還有:人間的第一個表現就是五彩缤紛,衣着的五花八門。
他們從兩輛警車之間穿過。警察們隻是掃他們一眼,就紛紛把頭掉轉到桑拿的方向去了。
那個唯一回過頭來的女孩子可能還要費一番口舌,才能說服警察追趕上來。應該慶幸的是,這裏竟然還有這麽多人,也就是說,這條街上還有很多的行人,商店的門也都開着。他看了一下手表,他的手表一如既往地忠實于他,它還在走着,時針分針指着10點35分。
若雪說:路被封了。
他也看到了,這裏的行人好像被施了魔咒,忽然就都站了下來。一個高音喇叭在叫着:女士們,先生們,這裏發生了一些事情,爲了你們的安全,我們要進行檢查,請大家站在原地不動,準備好身份證件。
高音喇叭的聲音就像是童話裏巫婆的魔咒,整條街道,熙熙攘攘的行人,忽然都站了下來。一動不動。不僅是不再走路這麽簡單,而是所有的動作都凝固了。
他們不自覺地也站了下來。他後來想過,這種高音喇叭并不是簡單的高音喇叭,這裏面也有世人說的黑科技的,有一種聲音的也許是某種特殊聲波的震懾力。
他看到一個年輕的父親,把他的小女兒舉在半空中,就舉在那裏了。一個男孩的手停在了嘴邊,他手裏拿着一個冰淇淋蛋筒,應該說是他手裏的冰淇淋蛋筒停在了他的嘴邊。一個在冒煙的爐子邊叫賣着外婆糖炒粟子的男人嘴巴張開着,顯然他剛叫了一半還沒有叫完他的廣告語。一位媽媽對一個小女孩說着什麽,彎着腰對着那個小女孩。她的腰就這麽彎着了。
他們都不動了。
他發現他也動不了了。他的腰裏有一隻手。他知道,那是若雪的手,它正好碰到他的腰,它的主人若雪應該是正想要對他說什麽,然後它就停在了他的腰那裏。
他看見他們面對着的這條馬路的盡頭,許多穿着淺綠色制服的人正在向他們走來。他們邊走邊分散開來,分别跟他們經過的人們說話。跟他們說話的那些人好像忽然就從夢裏醒了過來,紛紛打開他們的小包大包,拿出錢包,掏出裏面的東西。看來是在拿證件。
更遠的地方,停了許多車輛,顯然是軍車,仍然有軍人從那裏下來。
他人不能動了,可是他的腦子沒有停下來。剛從河那個對岸來到河這個彼岸,他們已經面臨新的困境了。
他的腦子裏使勁地轉着,轉到了他們在對岸上山前的情景,轉到他們在那裏低聲念的誓言。他的腦子裏轉着:赴湯蹈火,制止犯罪。
然後他就打了一個噴嚏,一個驚天動地的噴嚏,一個讓他彎下腰去的噴嚏。
他能彎腰了。
然後他聽到一個聲音,她說:走吧。
她的手終于在他的腰間動了。然後他發現他也能動了。他轉過頭去看她,她對他微笑着。
他說:我們要慢慢地走。
她點點頭。
後來他反複地想過,你說是強烈的求生意識或者是某種更崇高的意識喚醒了他們體内的潛能也行,你說是生理上的動作比如噴嚏對意識然後對身體起了作用也行,反正又是一件無法解釋的神奇的事情。無法解釋其實都應該能解釋的,是科學意義上的解釋,它們的表現是詭異,是他們在這裏經曆過的許多詭異之X之Y。而詭異在某些情況下可以稱爲神奇。
他們緩緩地向一邊走去,應該說是移動。他悄悄地看清了形勢。他們的後面,也就是這條商業街的另一頭,也有淺綠軍人在走來。兩邊都在走來,很快就會在他們這裏會師。
如果他們的動作太大,馬上兩邊都會有軍人向他們加速奔來。
幸虧他們前後都有不少人,對他們有掩護的作用。而且那些軍人可能沒有想到,在這種情況下竟然還有人能動,在他們解開封閉的魔咒之前。
更幸虧的是,他們旁邊不遠處,在許多人出來進去而出來進去的人都被凝固着的那個地方,是一個大商場,燈光明亮的大商場。這個大商場顯然本來正在關門,也就是說,鐵門正在從上面緩緩地落下。但是落了一半,也停了下來。
他拉着若雪的手,他們從那鐵門下鑽了進去。裏面隻有營業員了。他們也被凝固住了。
站在商場大門邊的那個男人定定地看着他們。他的眼珠在眼眶裏轉動着。他是有意識的,隻是他忽然就也動不了了。動不了的包括他的手,他的一根手指停在了一個按鈕上,若即若離地停在那裏。
他明白了這個商場鐵門落了一半卻不再往下落的原因了。
他走到那個人的身旁,把他若即若離地停着的手指往按鈕的方向按了下去。
果然,那個鐵門繼續往下落了。
鐵門外有人在叫喊斯多普,即英語裏停下的意思。
他當然不會聽他的。
商場裏所有人都看着他們,可是他們都固定在那裏,隻能看着。看着他們在商場裏自由地走動。
他說:我們先找找看食品在哪裏。
可是這個樓層全部都是化妝品和包包。
商場的電梯還在轉着。他們到了二層。
這裏全是女人的服裝。
三層仍然是女人的服裝,還有女人的鞋。
四層是男裝,男鞋,男包。沒有吃的東西。
若雪說;我們到地下層去看看。
他說:等等,我們先換一套衣服。
他挑了一套西裝,一頂鴨舌帽,一雙皮鞋。
若雪在三樓挑了一套女裝。
他們完全旁若無人,當着那些呆若木雞的營業員的面挑選着,也不進試衣間,找個角落就試穿。他還有閑暇走到窗邊。窗外,樓下,街上的人一個接一個一批接一批地恢複了動的能力。另一邊,淺綠軍人正在走近這裏。
他說:我們要抓緊了。
然後他們又聽到了高音喇叭的聲音。
他連忙對若雪叫道:快捂住耳朵。說着這話,他自己已經用兩手捂住了耳朵。
他捂住自己的耳朵時,已經聽到高音喇叭在說“請把門打開”。他不知道之後高音喇叭又說了什麽。
他慶幸他們及時捂住了耳朵。
因爲他感覺到自己并沒有像之前那樣被凝固住。
有一隻手拍他的肩膀。
他說:别鬧了,抓緊時間。
可是他感覺到了,那不是若雪的手,而是一個黑人,粗壯的身體,穿着保安的制服。
許多人看着他,看着他旁邊的若雪。
他們忽然就動了,忽然就擁了上來。
他說:我付錢。放心,我現在就買單。
若雪說:麻煩告訴一下,收銀櫃在哪裏?
那個黑人保安愣在了那裏。
然後他說:收銀櫃?我們已經關門了。你們明天再來吧。
他說:好的。我們明天來付錢。
另一個男人的聲音說:什麽明天付錢?今天不能把商品帶走。
若雪說:好的。他們不帶走。
波曆跟着若雪從電動扶梯上奔下去。并沒有人攔住他們。
顯然,剛從固定狀态裏醒過來或者說動起來,所有的人都還沒有恢複充分的反應能力。
也就是說,所有的人都還有點蒙。都還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