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曆說:我們還是要抓緊時間找出路。這些人會過來的。尤其是他們有狗,他們馬上就知道我們剛才是鑽到那個洞裏去了。也許他們甚至不用鑽這個洞,他們應該熟悉這裏的地形,或許會從别的地方過來。
她說:往哪裏走呢?
他說:應該沿着流水走,上了岸,他們就容易跟蹤了。
在手機電筒的照射下,他們終于看清水流的方向了。他們就順着水流的方向走去。幸好水不深,有的地方甚至很淺。
她說:這水可能是流到基因河裏去的。水裏會不會有鼠魚或者帶魚蛇呢?
他說:即使有,我們也隻能走下去了。
他說他們隻能走下去了,因爲也确實沒有别的路了。他說沒有别的路了,是因爲他們走了一段後,原來有的右邊的河岸已經沒有了,這條河變得深了一些,有的地方已經及腰了。整個通道也變窄了。也就是說,已經無岸可言,兩邊都是岩壁。
他們到了一個三岔路口。也就是說,河道在這裏一分爲三了。他們面對着的是向左向右兩種可能。左邊水是往下流着的,右邊好像是一條支流,水從高處流下來。
她說:往哪裏走呢?
這個問題本來是不應該提出的。如果她不提出這個問題,他一定會選擇水流去的方向,即下遊的方向。這本來是個常識性的問題。
可是她的問題卻提醒了他。從兩個方面提醒了他。一個方面是,他發現,他後來也反思過,隻要她或者娜拉或者其他女孩子向他提問,他會忽然有一種自豪感,或者說責任感,他會忽然感到自己是個男人,一個有義務保護女人的男人。另一個方面,則是讓他冷靜下來,去思考問題,用他喜歡分析(他不能說自己善于分析)的腦子來分析問題。
他說:我覺得我們應該選擇右面,向上走。
她說:那不是回到山裏去了嗎?如果那裏沒有出路怎麽辦?
他說:沒有出路我們再往回走。你想啊,這條山肚子裏的河不是流到基因河裏,就是流到海裏去的,在那裏等着我們的是鼠魚或者鲨魚。往上走至少沒有這個問題。
已經容不得他們繼續讨論了。他們已經聽到了聲音,人的聲音和狗的聲音。雖然還很遠。但是毫無疑問的是,他們追上來了。他放低聲音說:你聽到了嗎?他們來了。他們到了這裏,一定會認定我們是往下遊走的。
他們選擇了向右拐,即向上方走去。
往上走的路倒是挺平緩的。
不平緩的是他的心,或者說,他的心一直颠簸着,忐忑着。如果他選擇的是一條絕路,他可是要爲另一條生命(一條可愛的生命)負責的。
走了沒多遠,他們再次站了下來。因爲他們再次面臨抉擇。
他們面前又出現了兩種可能。都是流水,但來自左右兩個方向。右邊來的水勢湍急,左邊來的水勢平緩。
她又來喚醒他男人的責任感了。她說:現在呢?
她是在黑暗中提出這個問題的。
他說黑暗,是因爲他們的面前和四周一下子變得伸手不見五指,或者說什麽都看不見了。絕對的黑暗,漆黑。
這回輪到他提問,輪到他喚醒女性的自豪感了。他說:怎麽了?
她說;沒電了。
這個該死的手機(它本來就是死人的手機),在第N個關鍵時刻沒電了。也許是被水泡過的原因。
他說:等一等。
然後他說:我們向左走。
他說着向左走,伸手去撈,然後他縮回了手。原因是他撈到了一個柔軟的地方。他也不知道是她身上什麽地方。可是他又伸出手去,這回抓住了她的手。
她說:向左?
他說:是的。我聞到了人間的味道。你拉着我的手,或者我的衣服,我走在前面。
她說:人間的味道?
他說:或者說人的味道。我聞到了化學品的味道,洗浴液和洗發劑,還有人體的味道。
她沒有說怎麽她就聞不到他說的這些味道呢。她知道他的特異功能他的超人嗅覺的。
他在前,她在後,他們慢慢地向前走去。他相信他是不會碰壁的,因爲有人間的味道指引着他。他甚至越走越快。
然後他們又停了下來,是他的腦袋讓他停下來的。他不是故意讓她在後面抱住他的,隻是他不得不忽然地停下來。
他說他的腦袋讓他停下來,不是因爲他忽然想到了什麽,而是他忽然碰到了什麽。簡單地說,他的頭頂撞到天花闆了,即撞到了頭頂上的石頭。
然後她說:有光線。我看到光線了。
他也看到了。他也興奮起來。
她說:前面應該有出口了。
他說:把頭低下來走,扶着我的腰。
他摸着頭頂上的石頭向前走去。
他們接近了光線。
那光線是橫的豎的幾道,是一個格子,栅欄狀的,是人世間的那種。
有水從那栅欄狀的格子裏不停地流下來。
他們也聽到了人說話的聲音,在那栅欄格子上面。
這時候,他已經不得不完整地彎下腰來。
她說:怎麽辦?
他說:等一等。
上面說話的聲音消失了。
他說:我試試。
他抓住頭頂上的栅欄格子,使勁地往上推去。誰知道那格子栅欄那麽不經推,一下子就飛了出去。上面傳來一片驚呼聲。是女人的驚呼聲。
已經容不得他思考和猶豫了。他扒着那個方形洞口邊緣,一下子就跳了出去。
燈光明亮。燈火通明。白花花的一片。他不知道該怎麽描述他的感覺了。也許他的感覺有點亂。
說白花花的一片,但完全不是當初看見無數帶魚蛇在他們面前立起的感覺,不過說實在的,真的有點像。
這裏有流水,很多的流水,從這個房間四面高處牆邊和低處地面的蓮蓬頭裏噴射出來。他看見的是一片逃亡的身體,女人的身體。他看見的是她們的背後,赤裸的身體的背後,她們顯然是被地下飛起的鐵片和飛出的男人吓着了,她們擠在了門口,往門外逃跑。隻有一個女孩子,也許是裏面膽子最大的那個,回頭看了一眼,也跟着跑了出去。
一個女人的聲音在他耳邊說:你捂着眼睛幹什麽?沒人了。别裝了。還不快走。
這個女人當然就是是若雪。
她說着就向那個門走去,他跟着她走了過去。
然後他拉住了她。他說:我們不能這樣走出去。
她愣在了那裏,看看他,他看着她,也看着他自己。他說:我們先沖一下。臭死了。我鼻子裏全是屍臭。我們這樣走出去,馬上就把所有的狗都引來了。
他說的還僅僅是與嗅覺相關的事情。視覺領域的事情就不用他說了。一切都展現在房間裏明亮的燈光下。
她的身上和他的身上的衣服已經完全不是衣服,那完全是碎布片。她的雨靴已經不見了,他的雨靴也隻剩下了右腳的半隻,而且這半隻上也有大大小小的洞。她的臉上和身上、他的身上(當然他看不到他的臉)雖然已經沒有了血迹,經過那麽多水流的輪番洗禮,血迹是沒有了,但整個是傷痕累累。他的腿上有幾個凹進去的洞,有兩個特别大特别深,顯然是帶魚蛇咬出來的。臀部還有兩個大的洞。那是疼痛告訴他的。
他們走到放着熱水的蓮蓬頭下,以最快的速度沖洗着自己,還用了那些女生留下的沐浴液。他從來沒有用熱水沖洗身體會這樣享受的感覺。可是他知道他沒有權利去充分地享受。
然後他們才往外走。外面的更衣室裏已經沒人了,凳子上還有一些衣服。他說:我們換一下衣服再走。
這裏隻有女人的衣服。他隻找到幾條連衣裙。隻能套上一條再說。隻有一條足夠寬大,雖然短了一點,卻也可以将就。若雪穿上了地上留着的一雙鞋子。地上雖然還有幾雙鞋子,可他試都不用試。那都太小了。他隻能把腳伸進一雙拖鞋裏。他順手拿下一頂挂在衣帽鈎上的圓頂遮陽草帽,戴在頭上。帽子還挺大,幾乎壓到了他的眉毛上。
他們走了出去。風風光光,儀态萬方。
他們看到了街道。正規的、普通的、人間的街道。那種正常的、在路燈照耀下不明不暗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