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了。他醒了才發現,他又睡着過了,或者說昏迷過了,或者說死過了。
可是他不知道他在哪裏。
周圍是漆黑的,但斜上方,很遠的上方,有一個亮光,一個亮的圓,不是很圓的圓。那亮光不是很亮。像是天燈。但也不像。
他想他應該還活着。
可是爲什麽他會看到一盞遙遠的天燈,一盞不是很亮的圓的燈?
但他至少有意識。
而且他的意識顯然正在慢慢地回來。包括各種“覺”。
第一個回來的是視覺。然後是思想。他想起來了,他應該是從那上面掉下來的。或者說是從這個非常陡的斜坡上滾下來的。而上方遠處那塊亮着的圓,應該是他滾下來的洞口,那個圓的亮,不是月亮,但卻是被月亮照着的夜空。
第二個回來的是聽覺。他聽到了呼吸聲,一種溫柔的呼吸聲,接近于輕微的呼噜聲。就在他的旁邊。那是一種嬰兒的呼吸聲。
想着嬰兒的呼吸聲,他就聞到了嬰兒的乳香味。就是從那個呼吸裏出來的。
他發現他渾身疼痛,根本擡不起身體。他使勁向傳來乳香味的方向轉過去,他看見的是一張熟悉的臉。
若雪!波曆認了出來,他繼而叫了出來。
他想起來了,他忽然恢複了說話的功能。
她竟然發出乳香味,嬰兒的味道。這也太奇異了。
可是,他的嗅覺,他超人的嗅覺還在繼續恢複着。接下來他聞到的就不那麽可愛了。
豈止是不可愛,簡直就是惡臭,一種鋪天蓋地的臭味。
難道是若雪,在嬰兒的氣味後面躲着的是惡臭?
惡臭越來越強烈,而且發自他自己的身體。
難道我腐爛了,發出了屍臭?
我真的死了?在地獄裏?
他感覺他的身體變厚了,像是有了一個夾層,身體的上面部分即胸前那部分和下面部分即背脊部分分開了,軟軟地夾着一層,像是夾心餅幹那樣,硬而脆的咬上去有聲的外層裏面夾着液态的軟巧克力。但是那被夾着的一層發出的不是巧克力的香味,而是臭味,像腐爛的屍體那樣的臭味。
而且,他多了兩條胳膊,除了他有感覺的兩條胳膊外,下面還有兩條,兩條發出屍臭的,從他胳肢窩下方立了起來。
他魂飛魄散了。
他掙紮着,他從魂飛魄散的狀态裏掙紮着,感覺無論如何也要抓住那正在飛走的魂魄,不讓它們飛走以及散開。
他竟然跳起來了,不僅是坐起來,而是直接跳了起來。
轉過身去,他在微弱的光線裏看着他的後背那部分,仍然躺在地方的他的身體的一半。那腐爛了的一半,那兩條從他的胳肢窩下面立起來的胳膊仍然立在那裏。
他終于把他一陣陣發麻的腦子鎮壓了下去碾平了。也就是說,他的意識在進一步地清醒着。
他意識到了,他剛才是躺在了一具屍體上,一具女性的,兩條胳膊豎立着的屍體上。
他強忍着嘔吐感,俯下身去,他推着他認爲是若雪的身體。她的身體也有四條胳膊。可是即使她已經變成鬼了,他也要推她。
這他我認爲是若雪的身體動了,眼睛睜開了。
她還真的是若雪。她坐了起來,叫着波曆坐了起來。他拉着她站立起來,她叫着程哥哥站了起來。
然後她大叫起來,因爲她發現自己是從另一個人的懷抱裏站起來的。
他沒有問她是怎麽下來的。反正她也下來了。是掉下來的也好,是滾下來的也好,總之是下來了。
而且,很顯然的是,他摔在一個人或者說一具屍體的身上,她摔在了另一個人或者說另一具屍體的身上。我曾經的身體下面壓着的是一具女性的屍體,她曾經的身體下面壓着的是一具男性的屍體。
這是兩具已經開始腐爛但還沒有爛透的屍體。
看來是島上經曆的錘煉,她膽子比我大。
她蹲了下去。然後他也蹲了下去。我們不知不覺就進入了他們搞科研的人習慣的狀态,應該稱之爲分析狀态。
她說:這兩個人死的時間不會太久,頂多一兩個月。
他說:這是兩個年輕人。
她說:那裏還有個照相機。這個時代居然還有人用照相機。
他說:從還沒有爛透的衣服上看,這應該是兩個遊客。
她說:他們的額頭上都有洞。男的有兩個洞,女的有一個。
他說:應該是子彈打的。
他說:可是,這些慢點再講。先說說,我們怎麽離開這裏呢?這個洞好像很深。
她說:是的,從這裏到上面,有好幾十米,也許有一百多米。而且這個洞雖然不是完全垂直的,但這個坡度也太陡了,幾乎到了垂直狀态。
他說:是的,沒有工具是上不去的。我們找找看。
這裏有個小包,她叫着。
她打開了那個女人的小包,過了一會兒說:什麽也沒有,都是女人用的東西。
他推開了那個仰面躺着的男屍,把他翻了過來。打開了他背後的那個背包,把裏面東西一件件掏出來。
他有些失望。因爲他本以爲可以發現手電筒之類的東西。
他站了起來,他說:也是什麽都沒有。
不對,他說着又蹲了下去。
他想起來了剛才手背的感覺,一種碰到硬東西的感覺。
果然,他拉開背包側面的一個小袋子的拉鏈。他興奮起來。
因爲他竟然掏出了一台手機。
闊别了十幾年的手機。他幾乎忘了世界上還有這個東西。隻記得有一次見到阿爾貝特手裏拿着這個東西。
一般人都沒有這個東西的。在這個地方。
他說:是個手機哎。
她說:不會還有電吧?
他東按西按。這個手機居然亮了。
亮是亮了,可是需要密碼,或者那張合适的可以刷開手機的臉。
但是,他驚喜地發現,這個手機的左下角有手電筒的圖案。
按下去,這個手機電筒竟然是可以亮的,而且很亮,比他記憶中的所有手機的手電筒都亮。
他們倆擁抱在了一起,他們是歡呼着擁抱的。
下面好像有人。
他也聽到了,好像是人講話的聲音。
這是兩句來自天上的話。
應該說,是來自遙遠的上方,從遙遠的洞口那裏傳來,在洞裏蕩漾着。這意思是說,回聲蕩漾着。
他捂住了她的嘴。與此同時,她也捂住了他的嘴。他們幾乎是同時的。
他拉了她一把,正好她也伸過手來,他們的手拉在了一起。
他們拉着手走到了一邊,即看不見洞口的一邊。
一道強光從上方遙遠的地方射了下來,照在他們剛才還站着的地方。
這回他們終于看清了那兩具躺在地上曾經用各自的兩條胳膊擁抱過他們兩個活人的屍體了。
他們的臉已經不是臉了,就是兩個骷髅,可是他們的身體上還有很多肉,幾乎所有的肉都在。而且仍然在幾乎完整的衣服的包裹和覆蓋之下。
在強烈的白光下,這兩個曾經的年輕人顯得格外的可怕。你想想,如果一具身體,不管它是爛掉了還是沒有爛掉,反正是一具身體,如果這具身體上的腦袋完全是骨頭,是骷髅,那是怎麽一個情景。
好像是死人。上面遙遠的地方傳來說話聲。顯然上面的人在用望遠鏡之類的東西觀察着。
死人會說話?上面的聲音在繼續。
下去看看?
要準備一下,至少要有一根長繩子。
然後他們聽到狗叫聲。
他說:看來我們隻能往裏面走了。
她說:那就走吧。
她,若雪,她的那份鎮定真的讓他欽佩。
很多年後他也忘不了他的那種欽佩。
其實在二區的時候,這裏說的是二區細胞灘後期的時候,她已經有了這種他我欽佩的性格。
這也是他對她始終沒有男女之間那種情愫的原因。他曾經這麽想過。
可是那是由衷的欽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