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裏奧站起來,走到他每天都要去的那一排櫥,波曆聽他的腳步聲就知道,他是走到了那一排最後一個即靠牆的櫥那裏,掏出鑰匙打開了櫥門。這是他唯一鎖着的櫥。他每天寫東西的本子就放在那裏。有時他會對着那個開着的櫥門呆呆地站很久。每次從那個櫥那裏走出來,他臉上的皺紋就像雨後的草叢那樣濕潤清新。
這回他從那個櫥裏拿出來拿到我面前的是一個小瓶子。然後他在他的座位上坐了下去,把小瓶子放在了他的工作台上,打開了瓶蓋。
他問波曆:你知道這裏面是什麽嗎?
波曆說:我知道,是基因,或者說血液樣本,是H35的。
難得地擡起來看着波曆。他的皺紋有一種罕見的波動。在這将近一年跟他相處的時間裏,波曆隻見過一次這樣的波動。波曆知道,那表達的是他難得表達的贊賞。
波曆說:是女人的基因或者說細胞,準确地說,是一個女人的乳線細胞。
馬裏奧說:你的鼻子真的比狗還好,比儀器還好。你還聞到了什麽?
波曆說:既然是H35的,當然是一個中國女人。還有就是,這個女人跟你的關系特别親近。
馬裏奧說:這也是聞出來的?
波曆說:這是看出來的。
馬裏奧親着那個瓶子,把鼻子和嘴巴整個覆蓋在瓶口。嘴裏嘟嚷着。
波曆說:你說什麽?吉妮?
馬裏奧回過頭來說:是啊。你知道嗎?你剛來的時候,我恨透了你,因爲你居然敢叫波曆。你别插嘴,你插嘴我就不說了。
這裏面是我的吉妮,我的妻子。可是你偏偏叫波曆。你憑什麽叫波曆?
波曆終于忍住了沒有提問。
馬裏奧繼續說:我知道你想問什麽。在電影波曆哈特裏面,波曆那個家夥的妻子也叫吉妮。可是我認識吉妮的時候,那個吉妮還有那個波曆還沒有出生呢,無論在電影裏還是在書裏,都沒有。
你說對了,是H35的,也就是說,我的吉妮是個華人姑娘。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姑娘。你們中國有一句話說,如果說她是世界上第二美的女人,沒有人敢說自己是第一的。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我的妻子吉妮怎麽會跑到這瓶子裏來的,還有是不是她背叛了我,對不對?我都告訴你吧。說完了,如果你還是想殺我,我動都不會動一下。
你以爲我不知道你想殺我?我當然知道,從你剛到這裏來的時候就知道了。可是我活夠了,我随時願意跟着我的吉妮去,無論去哪裏。
不是我的吉妮背叛了我,而是我背叛了她。
有一天,她提前回到了家裏。
她是回中國去看她的父母的。可是她提前一個禮拜就回到了美國。是的,她是個美國華人,我是個美國人。我們是在美國認識和結婚的。
其實我這一輩子就花心了那麽一次。畢竟她回中國,一走就是兩個月。我每天想着她,一邊想着她,一邊就把我的秘書帶回了家。她進門的時候,我一點聲音都沒有聽到。我後來跟她解釋了,我跟秘書在床上的時候,做那件男人都會去做的事情的時候,我嘴裏叫的是吉妮。我是把她當成她了的。
可是我的吉妮完全不聽我的解釋。直接提出要離婚,還找了律師。我無論如何也不同意離婚,我苦苦地求她。可是她說無論如何也要離這個婚。我每天上班時就把她鎖在卧室裏。我們卧室裏有衛生間,我每天臨走前會把一些吃的東西放在卧室裏。
那天是我提前回家的。我提前回家是我忽然想起來我那天好像忘了鎖我們卧室的門了。
我一推開卧室的門,我就渾身發抖了。因爲我聞到一股酸臭味,那種你在從來不洗澡的流浪漢身上能聞到的酸臭味。同時,我看到了一個流浪漢,他撲在吉妮的身上。
我從廚房回來,他們兩個人還在發出那種世界上最無恥的聲音。我舉起菜刀,就是你們中國廚房裏用的那種大菜刀,毫不猶豫地砍了下去。可是那個流浪漢,一個年輕的流浪漢,臨時發現了,躲開了。我回過頭去,那個流浪漢已經跑了出去,光着屁股跑了出去。
我再回過頭來,我親愛的吉妮已經不行了。她的腦袋整個地被我這一刀砍了下來。
我把吉妮的腦袋按在她的脖子上,在她的血泊裏抱着她哭。我還在哭着,警察就進來了。
據說是打掃樓道的清潔工看見光屁股的流浪漢跑下樓梯,然後看到我家的房門開着,就報了警。
我跟警察說我妻子是被那個光屁股的流浪漢殺死的。警察把我帶走的時候,也帶走了地上那條流浪漢破爛不堪的褲子。
我在警察局隻住了一個晚上。那個警察局長是我認識的。在局裏,他和他的部下們都一口一個教授地叫着我。我是那個城市裏的名人。他們都知道。
警察放我的時候說,那個流浪漢找到了,就在離我家不遠的那條河裏,是淹死的。不知道爲什麽他跑出門就跑到了河裏,然後淹死了自己。後來想想,這事情透着蹊跷。但我管不了那麽多了。蹊跷不蹊跷跟我沒有關系。
我不願安葬我的吉妮。我到研究所裏拿來給動物做手術縫合的針線,把吉妮的腦袋跟身體縫在一起,把她放在浴缸裏,那裏放滿了水,也倒入了許多我自己改進過的屍體保鮮劑。
然後我幾天沒有吃飯,從早到晚坐在浴缸邊。
我本來是想餓死自己的。後來我幹脆就爬到浴缸裏,抱着吉妮。一直抱着。我一臉的皺紋其實就是那幾天生出來的,也許跟屍體保鮮劑也有點關系。
一天,有人走進了我的住房。這個人按過鈴,按了很久。可是我根本不去理睬。然後這個人就走了進來。我不知道他是怎麽進來的。我根本不關心他是怎麽進來的。
他兩句話就讓我走出了浴缸。
他的第一句話是:教授,我知道你非常愛你的妻子。
他的第二句話是:我們可以讓你的妻子活過來。
後來我才知道他說的可以讓我的吉妮活過來的辦法。就是克隆。
等我知道他說的辦法就是克隆的時候,已經晚了,我已經活過來了,甚至是酒足飯飽了。酒足飯飽之後,我忽然不那麽想死了。
我想,也好,真能夠克隆也好。
他跟我碰杯。他說:教授,世界上沒有比我們更珍惜人才的了。你跟我們去,我們克隆你的妻子,你繼續做你的生命科學研究,跟你的妻子繼續生活在一起。你一定聽說過世界上有兩個人克隆出人來了的。他們都在我們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