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啤酒花園樹叢裏人潮洶湧到重新回歸到四個原始人的那天至今,又是一年半過去了,也就是說,他到這個島上已經已經十三年了。
他們四個原始人始終堅持着相聚,在啤酒花園裏,但不僅僅在啤酒花園裏,也在各個酒吧裏、咖啡館裏,也經常在河邊,散步和坐着。一直像是在等待着什麽。
他們還真的不時等來了一些事情,一些讓他們興奮的事情和讓他們失望的事情。
四區裏的人,食堂裏吃飯的人在減少之後,又慢慢地增加了。在河邊散步和坐着的人也重新多了起來,尤其在之前即11年下半年的時候。許多新的面孔出現了。
一天,在11年下半年的某一天,晚飯後,波曆和海浪坐在河邊的長凳上,看着娜拉和若雪向他們走來。她們從最後即最近河的一排房子街角露出來之後,娜拉就開始奔跑,若雪也加快了腳步。海浪和波曆就站了起來。
其實每天都是這樣的,如果在河邊見面,就是這樣。
可是這一天有點不一樣,娜拉不是氣喘籲籲地抱住波曆就完事,到了他的面前,她跳了起來,雙手和雙腿都環抱住了他。波曆雙手托住了她,同時看着若雪和海浪也像每天那樣抱在了一起。若雪已經漸漸适應了海浪的重新示好。畢竟人不能總是生活在悲哀的回憶之中。
娜拉落地後,波曆說:發生什麽好事了?
他直接問好事,當然是因爲娜拉興奮的跳躍和空中摟抱動作。這還是那天之後她第一次跳起來抱他。
娜拉仍然在喘着氣。她說:猜猜看。
海浪說:找到男朋友了?
娜拉說:怎麽可能?
波曆說:有爸爸的消息了?
娜拉說:還沒有。
波曆說:猜不到了。
娜拉說:告訴你們吧。她還活着。
波曆說:她?我們認識的一個女人?
娜拉說:是的,你們也認識。她是最早失蹤的人之一。就是我們研究室那個中年女人。一個古代的問題是,你知道狗熊是怎麽死的嗎?笨死了,就是那個莎莎。
若雪笑着說:就是師兄們到上遊探險的那個師妹。
波曆說:她又出現了?
娜拉說:不僅是她,我們研究室裏另外兩個失蹤的人也回來了。
波曆說:這還真是個好消息。這個消息真的很好。她說這段時間到哪裏去了嗎?
娜拉說:我問她了。可是她像啞了一樣,什麽話都不說。
第二天,波曆和海浪相約,早飯後就去了三号實驗室大樓,找到娜拉和若雪。她們帶他們去了那個娜塔莎或者娜拉說的莎莎的實驗室。
這個娜塔莎看着幾乎可以說是闖進實驗室的他們。他們一連串地向她提問,問她發生了什麽事情,問她這些日子到哪裏去了,問她這是怎麽了,還認識我們嗎?她先是一臉的驚惶,連着倒退了幾步,最後跌坐在椅子上,然後在椅子上茫然地看着他們,再然後就轉過身去,面對着她桌子上的顯微鏡,再再然後就把頭埋在了顯微鏡上,完全當他們不存在了。
她房間裏的同事對他們說,讓她一個人待着吧。
他們就退了出來。
波曆說:她眼光裏亮過幾下,在驚惶的時候亮過,在茫然的時候也亮過,尤其在她眼睛對着我的時候,受累,我沒有别的意思,我是說,她應該是認識我們的,尤其是我。
又過了三個月左右,12年初的時候,有一天,波曆走進實驗室,竟然見到了帕特裏克。他見到波曆就把頭轉開了,好像看到了魔鬼一樣,眼神裏全是驚恐。
波曆看到的帕特裏克瘦了很多,臉上有一道長長的疤痕。但波曆還是興奮地抱住了他,他抱住的是一個幹瘦的顫抖的身體,感覺抱住的是一個骨架。
波曆說:帕特裏克,你還認識我嗎?我是波曆。
他說:波曆?帕特裏克?你叫我帕特裏克?
他倒是不像那個娜塔莎那樣什麽話都不說。他一開始就說話的。可是他好像誰也不認識了,連他自己的名字都忘記了。
雷果說:讓他一個人待着吧。
每個人都說這句話,每個在原地待着的人都這麽說。
帕特裏克說:你叫我帕特裏克?你是山姆?
帕特裏克跟波曆說過,他原來的名字是山姆。他還記得山姆的名字,可是顯然忘記了波曆是誰,也忘記了他之前叫過帕特裏克。隻記得他自己先前的名字。
又過了三個月左右,一天,波曆是背對着門坐着的,他聽到腳步聲,一個女人的腳步聲,他聞到了一個女人的氣味,一個熟悉的女人的氣味,他跳了起來,轉過身去。他果然看到一個女人緩緩地走進來,是雷果牽着她的手走進來的。
波曆興奮地叫了起來:百合?
她說:我認識你嗎?
波曆幾乎暈倒。又回來了一個同事、朋友,同時又回來了的是一個同樣失憶了的人。
他們的實驗室恢複了原樣,但與此同時,它再也回不到原樣了。帕特裏克和百合不像那位娜塔莎那樣,他們說話,從來不拒絕說話,但是他們的記憶顯然中斷了一段,這一段似乎是好幾年。他們完全不認識波曆了,可是他們還認得雷果。
不管怎麽樣,他們回來了就好。波曆對娜拉、海浪他們是這麽說的。他們也說,能回來就好。海浪說:可惜他們經曆了什麽,已經沒人知道了。若雪說:但願其他人也能回來吧。
波曆說:有的人是失憶了,有的人好像并沒有失憶,至少沒有完全失憶,可是這些人好像再也不說話了。我今天又碰到了娜塔莎,我叫她,她看着我,她看着我的時候我看到她眼睛裏的亮光。每一次她看到我眼睛裏都會亮一下。可是也就是亮一下,然後就不理我了。我都不知道,她是不是還記得我,還是對我隻有那麽一點親切感,或者說那麽一點印象。
雷果的眼睛變大了。不是變得無神的那種,但那種神不是先前那種了。換句話說,一年來,雷裏的眼睛幾乎再也沒有眯縫過。熟悉雷果的人都知道,他在高興或者興奮的時候才會眯起眼睛來,眯得越細越有彎度,越表明他的高興程度。
雷果經常看着帕特裏克和百合搖頭。剛開始的時候,他叫喊過:你這是怎麽了?這麽簡單的事情都不會做了?後來他不再叫了,隻是搖頭。後來頭也不搖了。
帕特裏克和百合就像剛進大學不久的學生,正在一點一點地學習生命科學的實驗操作。但是波曆感覺得到,他們還沒有完全忘記自己做過的事情,每天還都有些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