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說:幹杯!
他舉起一瓶啤酒,可是沒有人響應他。他們都在喝着手裏的那瓶啤酒,可是大家連碰一下瓶子的興趣都沒有了。
娜拉說;不知道明天這裏還會坐着幾個人。也許是三個人,也許是兩個人。
一個月前,7月份的時候,這個啤酒花園裏還是漫山漫坡擠滿了人的。在這個沒有任何娛樂活動,看不到電影也看不到電視劇更看不到新聞聯播的地方,這樣的集群活動成了最大的快樂,就像慕尼黑啤酒節,要的就是一個熱鬧。
平時不參加集體活動也不到酒吧喝酒的人也出現在了這裏。
這時候,啤酒花園裏的人群早已經散開了。但這種散開仍然是散在花園裏。隻是,越來越多的人不願意伸長了脖子在人群的後面聽廣播了,何況也越來越聽不清了。于是,一堆人散成了許多堆,坡上的各個樹叢空間,坡上的大平台,坡下更大的平台,坡下的室内酒吧,大家都在熱烈地讨論着。
他們這個樹叢空間實際上被邊緣化了,盡管這個空間的入口處仍然總是堆着人擠着人。
有兩次曆看到了雷果,他在他們這個樹叢空間的入口處人群裏擠進來,一如既往地把他的眼睛眯成縫。波曆叫他,他就不見了。
同樣有兩次波曆見到了施圖姆。他倒是不用他們招呼,就擠了進來。他微笑着說:很好!很熱鬧!很好!然後就走了。
這個區長微笑着。波曆想。他想起海浪的叙述,真的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第一次這個區長微笑着進來,說了“很好”之後,第二天,事情就發生了。
一開始,事情發生得無聲無息。
這裏說的還是一個月前的那一天。
有人喊起來,燈亮了。有人喊叫:真的,燈都亮了。
樹叢空間入口處的人們都轉過了身去。他們也都走了出去。
大家說的燈亮了,指的是河邊的燈。他們前方的基因河燈火通明。
他們跟着大家走出啤酒花園,跟着大家向河邊走去。
他們走到河邊時,正看到吊橋回歸到它垂直的狀态,河邊的燈都在它們的原位,就像是從來沒有升起來放大亮度過,河邊跟平時的夜晚一樣,沒有任何異樣。此岸和彼岸都沒有汽車和穿着制服的人。很安靜,安靜得可以聽到遠處海濤的聲音。安靜得可以聽到許多人的呼吸聲。
所有從啤酒花園裏走來的人都不說話。他們好像是約好了的,沒有一個人說話的,沒有一個人提問,剛才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隻有一個人說話了。這個人是施圖姆。他顯然是從河邊走來的,穿過呆呆地站在那裏的人群,走到了他們面前。他說:回去吧。什麽事都沒有。
他是微笑着說的。他還拍了拍他們每個人的肩膀,包括波曆,海浪,娜拉和若雪。
他是從河邊走來的,因爲波曆看到了他鞋子上的泥濘。同時看到的是他的微笑。他笑得很親切,很燦爛。
下一個夜晚,啤酒花園裏仍然擠滿了人,可是說話的聲音小了很多。或者說,很少有人說話了。
再下一個以及更下一個夜晚,之後所有的夜晚,河邊的燈光沒有再亮起來過,可是波曆經過坡下的平台去室内取啤酒的時候,聽見有人說:又少了幾個人。
波曆回過頭去,沒有找到那個說話的人。他們的臉都朝着别的方向。
他遇到一個三室的人,這個人也到他這裏“忏悔”過。波曆說“嗨”,他也說“嗨”。波曆說:你見到你們那個女同事嗎?他問波曆:你說的是哪個?波曆說:就是她的師兄們到上遊去探索的那個。他說:沒有見過,幾天沒見到了。
他轉身走開了。好像不太願意跟波曆說話,像是多說什麽就會說錯什麽那樣。
他旁邊的那個女孩子輕輕地對波曆說:他心情不好着呢。波曆說:我理解的,你說的那個師姐跟他是一個實驗室的,他們倆經常走在一起的。已經不見了兩天。我去她宿舍找過她,她宿舍的門是關着的。這兩天在食堂裏我也沒有見到她。
又過了兩天,波曆又在下面的花園裏見到了這個女孩子。她說:他也不見了。波曆說:你說的是誰?她說:就是那天你問有沒有見過那個師兄去探險的那位男同事。
一開始,幾乎察覺不到什麽。可是在一個星期後,納絲林說,感覺人少了很多。帕特裏克說,好像是的。
兩個星期後,這種感覺就很明顯了。誰都感覺到這裏聚集的人數比一周前和兩周前減少了很多。
大衛說:可是河邊的燈光再也沒有亮起來過啊。
若雪說,也許以後也不會再亮了。
再然後,人數的減少就變成顯性的了。三個星期後,也就是兩個星期前,整個坡下的花園裏完全沒人了。
一個星期前,坡上的人也沒有了。就像是一下子沒有了的。剩餘的隻有他們這個原始樹叢裏的空間,仍然坐着十個人,裏面包括那個一百四十來歲的維克多。
海浪說:河邊的燈沒有再亮過,可是一定有不少人被送到河裏去了。
維克多說:不光是這裏人少了,我們一号大樓裏和一号食堂裏的人也少了不少,每天感覺都有人在消失。
第二天,維克多也沒有來。或者說沒有出現在啤酒花園裏。
那天,他們這裏坐着的就隻剩下他們原始的八個人了,即納絲林,百合,大衛,帕特裏克,海浪,娜拉,若雪和波曆。
海浪說:還是那句老話,禍從口出,言多必失。
他們一起分析了這幾個月來大家說的話,波曆把他歸納的内容從頭到尾複述了一遍。他們幾個人都認爲,這幾個月的公開讨論,裏面一定有不少話是犯忌的。大家看着沒事,越來越膽大,什麽都敢說。
海浪說:比如三室那位中年女人說的她的師兄們探險的事,應該就是犯忌的。
波曆說:我們都說過犯忌的話啊。比如你就說過,你懷疑河裏的鼠魚是人爲造成的。
海浪說:可能我還有點用,暫時要留一下。
三天前,納絲林和大衛也沒有出現在啤酒花園裏。這回他們真的有點慌了。
波曆說:我還奇怪着呢,今天一整天都沒有見到他們倆,在食堂裏也沒有見到。
百合說:是的,我跟納絲林每天早晨離開宿舍的時間都幾乎完全一樣,我們總是能在樓下碰到,然後一起走到我們的大樓去的。今天早晨我就覺得奇怪,我都走到大樓了,也沒有見到她。當時我還想,她也許是今天走得比我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