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還是回到直接叙述的方式吧,即以他爲叙述人的正常方式。
海浪真的很激動,這是明顯的事情。他大喘着氣。這麽說,既是正常意義上的,即他真的在喘氣,也是轉義上的,即大家平時說的大喘氣,或者說是幹脆停了下來,半天沒有繼續往下說。
波曆終于忍不住了。他說:後來呢?
海浪沒有再計較他的插話。
海浪說:我在這裏,我把這張桌子移到門口,我跟果果,就是那個服務生,發了一些吃的喝的,在這張桌子旁坐着,一直坐到天亮,坐到陽光照到酒吧裏。我一直目不轉睛地盯着那扇門看。可是那扇門一直關着,沒有人出來,也沒有人進去。
他又大喘氣了。
波曆說:再後來呢?
海浪說:再後來,我估計都坐到中午了,陽光已經直直地照着。果果在櫃台後面睡醒了,走過來問我還想點什麽吃的喝的。我說,不需要。然後我就走出去,走到那扇小門前,我就敲門了。我本來不抱什麽希望的。我第一次敲時沒有回應。過了一會兒,沒想到,我剛敲第二次,門就開了,出來的就是這位小姑娘。
波曆說:娜拉?
海浪說:是的。我現在也認識了。就是娜拉。我直截了當地問她,若雪在嗎?我清楚地記得她當時震驚的樣子,反正就是嘴巴都合不攏那個樣子。她說,你是誰?我說,我是若雪的老朋友,我的中國名字是黃海浪。她讓我稍等,就關上門進去了。沒多久,門再次開了,兩個小姑娘一起走了出來。若雪問我:你說你叫什麽?我說:我說我叫黃海浪。然後我跟她講了我在奧曼跟她之間的一些往事,說到章程,也說到雲吳。她相信我就是那個黃海浪了。
波曆說:那時候是你的眼睛發綠,現在是她的眼睛發綠。
海浪說:幾個意思?
娜拉說:你們都不讓人講話了。波曆,我真的不敢相信,真的是你。
說這話的時候,她拉着波曆的手。
其實,她早就拉住了波曆的手。隻是現在抓得更緊了。她就坐在他的身邊。從一開始,她就坐在了波曆旁邊的位置上,應該說,她是搶先一步坐在他旁邊的。當時,若雪理解地笑了一下。而波曆也捏住了她的小手。他們的手在海浪的叙述過程中就沒有松開過,早就捏出油來了。
若雪說:程哥哥,你跟海浪是怎麽相認的?
波曆說:莫名其妙。說來話長。待會再說。先說說你們倆吧,你們怎麽會到這裏來的?
娜拉說:讓我來說。
下面就是她講的故事。
她說:三年前或者說兩年半前,在二區海灘大示威後,我和若雪發現再也找不到你了。也就是說,你失蹤了。
幾天後,被抓進警察局的示威者們先後都被放了出來。我們幾乎詢問了每一個人,所有的人說,找他幹嘛?那個叛徒,特務,内奸。
後來,總算有幾個人告訴我們,他們被關進去的時候,曾經見到波曆的。他也被關在裏面。但是後來就不知道了,反正出來的時候他不在裏面,沒有見到他。一定是到哪裏升官發财去了。
我們找到警察局局長,局長說不知道。我們又找到阿爾貝特,阿爾貝特說不知道,那是警察局的事情。我們倆一次一次地跑警察局,警察對我們說,如果你們再來,就作爲襲警處理,關起來還是輕的。
波曆說:你說你找到阿爾貝特。這不可能啊。
娜拉說:爲什麽?
波曆說:他明明死了的,他明明死在我的面前。這怎麽可能呢?
若雪說:你是說那個克隆出來的阿爾貝特吧,可那是被真的阿爾貝特毀滅了的。之前他已經死了。
波曆說:我知道,那時候阿爾貝特是活的。可是他是被我殺死的,準确地說,是在回家運動那天晚上,在警察局裏,被我親手掐死的。
若雪說:不會的,回家運動的第二天我們就見到了他。如果說又克隆了一個出來,也不會這麽快。
波曆說:那就是說,阿爾貝特沒死?
娜拉說:他活着呢,活得好好的。我們到這裏來之前,他還找我們談了話,說是我們可以跟你團聚了。
不知道爲什麽,波曆也說不清楚,聽到真的阿爾貝特還真的活着,他心裏的感覺有點複雜。或許有點遺憾,或許卻也有點松了一口氣那樣。
娜拉說:那時候,整個二區都在說你是叛徒、特務、工賊。我們對每個人說,誰都可能是,但波曆絕對不是。當然了,我們也不能對所有的人都說那麽多,比如你和若雪一起到半山去的經曆。有些事情是不能說的。
那是Z008年8月的事情。說話都快三年了。不怕你笑話。我們倆一直想念着你,每天見面都會講到你。若雪會告訴我你在上海的一些往事,甚至也告訴我當時她是怎麽追求你的。我們也經常到海邊去。在退潮的時候,我就在沙灘上堆上幾個人,包括你,還有雲吳和格萊格。然後我們就對着沙灘上你們的沙雕鞠躬,然後在旁邊坐下,坐很長時間,經常坐到潮水漲上來,把你們的幾個頭像淹沒。當然了,不是在正對着工作區和生活區的海邊,而是走出去一段路的地方。
大概一個月前,我又在海邊沙灘上做了你們幾個人的沙雕。然後,我們就坐在旁邊的礁石上看着你,看着雲吳和格萊格。
這時候是傍晚,天還亮着,還挺亮的。有一個滿頭銀發的老爺爺向我們走過來。一直走到我們旁邊,他問我們:這是你們做的沙雕嗎?我說,是我做的。他繼續走過來,然後就呆在了那裏。
若雪對波曆說,我們見過他的。波曆說,是的,就在那天。沒錯。是他。
這位老爺爺向我們轉過身來,他的臉特别的和藹,和藹到,怎麽說呢?當時他是背着傍晚的霞光的,雖然是背着光,但我甚至覺得看到他的眼眶裏是濕潤的。
老爺爺對我們說:能告訴我,你們爲什麽雕刻這幾個人嗎?
若雪說:因爲我們相信他們。我們在紀念他們。
老爺爺問我們:你們紀念他們?包括紀念他?
他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手指着你的沙雕像。
我說:是的,他是我們的好朋友,最好的朋友。可是那天之後,他失蹤了。
他說:那天?你是說代表團來的那天?
若雪說:對的,那天你也在。我們見過你。而且你在臨走前還走到波曆面前,跟他說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