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曆本來不相信這個晚上他會睡着的。天都有些發亮的時候他還是不相信的。
可是,在他醒來的時候,潮濕的陽光告訴他他真的是睡着過了。
是潮濕的陽光。這是他的嗅覺告訴我的。雖然陽光很燦爛。
窗外的景像告訴他,在他睡着的時間段裏,居然下過罕見的雨了,而且是罕見的暴雨。窗外地面上有很多積水,沒有積水的地方也是濕的。可是陽光說,那已經是過去時了。
他的腦子裏也是濕的,也有很多積水,亂七八糟,一塌胡塗。
我是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嗎?如果不是夢,那也太沒有邏輯了。有人把我的身體當成了體操世界錦标賽裏的跳馬,有人拍我的肩,而且有若幹人拍我的肩,許多人或者說一幹人向河那裏奔去,河兩邊的燈都亮了起來,把河照得明明亮亮,啓動了的快艇,放下的吊橋,對岸和從吊橋上開過來的汽車,警察和當兵的,河面上紅白翻滾,白的是龐大的老鼠,紅的是人的血液,還有翻滾的人體組成部分。如果這是真的,那麽,娜拉和若雪忽然出現在我的身邊,而且是拍着我的肩膀出現在我的身邊,這兩個我最想卻又最不敢去想的人忽然出現在我的身邊。這難道也是真的嗎?
或許是真實和幻覺的混合版?
他希望是夢,又希望不是夢。他希望一部分是夢,一部分不是。可是他希望不是夢的可能真的是夢,而他希望是夢的可能真的是真的。
陽光下的河。真的很不真實。河面比他記憶中的寬了至少有一倍,他記憶中的河水那種平靜沒有了,河流湍急,洶湧,完全是他不認識的模樣。
人也都變掉了。還是他見過的那些人,有些是他熟悉的,包括百合、帕特裏克、納絲林。沒有人跟他打招呼,沒有人拿出平日裏那種見面必拿的微笑,包括雷果,納絲林,帕特裏克,百合,他們甚至隻用眼角掃一下他,就把眼睛重新轉回去了。
可是河面上什麽都沒有。那些快艇還在對岸漂着,隻不過已經漂到了對岸那些長凳的邊上,那個吊橋仍然吊在那裏。此岸的水草已經基本上被淹沒了,岸坡上的一些樹的上半身和大片蘆葦的尖尖在湍急的河水裏搖晃,河水不時漫上來,把所有人的鞋子都淹沒了。可是所有人的腳像是都被腳下的土地粘住了,盡然沒有人往後退。
波曆拍了拍帕特裏克的肩膀,把他拍出聲音來。那是一種尖叫聲。把他這個拍打者吓了一跳。他說:怎麽啦?帕特裏克用眼角掃了他波曆一下。納絲林說:太可怕了。波曆說:什麽可怕?百合說:你沒有看見嗎?波曆說:看見什麽?洪水?
一個聲音說:昨天晚上你也在這裏啊。
這也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年輕女人的聲音。波曆回過頭去,看見的是小護士梅根。
他相信他的眼睛放光了。不是因爲他看見了一個漂亮的女孩子。梅根不能算漂亮,隻能說是個合格的女孩子。說合格,指的是給他作爲一個男人一種大多數年輕女人都會給的稍微有些跟看見普通男人不同的感覺。
波曆聽見他的聲音在發抖,當時他也不知道爲什麽會這樣。他說:是真的?
她說:當然是真的。
他說:昨天晚上,那些人奔進河裏。是真的?
她說:是真的。
他說:有人把我當成跳馬,從我頭頂跳過去。
她說:是真的。
他說:這是怎麽回事?
她說:我也不知道。我昨天晚上在值班,忽然聽到後面院子裏很熱鬧。我跑過去看,有人跟警衛的軍人發生了撕扯,有人被打倒了。然後有人在叫喊:讓他們走。軍人退開了。
他說:你說的後面院子。
她說:就是我們醫院的二号樓,這棟樓前些日子住進了一批人,然後有淺綠軍裝的軍人看守,不讓出入。
他說:你說。
她說:從二号樓裏湧出好多人來,他們眼睛發直,像着了魔似的,他們出了樓就奔跑。後來從三号樓裏也有人出來。我和幾個護士姐妹就遠遠地跟了過去。這些人就一直往河那裏奔去。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吸引着他們。我看到有幾個人甚至把散步道上的長凳當成跨欄,還有人把坐在長凳上的人當成了跳馬。後來我就看到了你,看到有好幾個人就是從你頭頂上過去的。
他說:這是爲什麽?
她說:我知道的就這麽多,這些人就像是從精神病院裏出來的,暴動的精神病患者,沒有人對他們說什麽,他們也都不講話,悶頭跑,悶頭跳,一直跑到河裏。然後的事情你也看到了。太可怕了。
這麽一會兒時間,他們身邊圍了很多人,包括百合、納絲林他們。
他說:那到底是老鼠還是魚?
一個聲音說:都不是。
波曆看見了一張滿臉皺紋的臉。這是個怪老頭,他在河邊散步的時候偶爾見到過他。他對波曆從來沒有什麽表情,但有時候會像觀察什麽小動物那樣長時間地看着波曆。波曆跟他打過招呼,可是他從來就沒有回答過波曆。波曆發現别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是這樣,隻不過顯然不是每個人都是他的觀察對像,他的目光甚至很少看人。
沒想到這個怪老頭倒主動地回答了波曆的問題。
波曆說:你的意思是。
怪老頭說:這是一個新物種。一個小試驗。
新物種?小試驗?波曆說,重複着怪老頭的話。
可是怪老頭不再回答,走開了。
大家都走開了,在上午燦爛的陽光下。
晚餐後,波曆再次來到河邊。
洪流來得快,去得也快。河水已經退回到了它原來的寬度。河岸上水草、蘆葦和小樹們一如既往地搖晃着,在黃昏的光線裏,河水平靜地流淌着,一如既往地泛着那種淡淡的粉紅色的光。
就像是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燈光開始亮了起來,河的兩邊跟平時沒有什麽區别。夜晚以它應該有的面貌回來了。
波曆小心翼翼地踩着高高的水草,向河邊走去。地還是濕的,有些滑。
距離散步道越來越遠的地方,光線也變得越來越暗。
他感覺踩到了什麽,一個軟軟的東西,他吓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
那個軟軟的東西立了起來。拜拜的。向他招着。是的,招着,是一隻手,一隻人的手,被他踩了一下,立了起來,像是從地裏生出來的。他又退了一步。然後,這隻手忽然地倒了下去,在一張嘴巴裏倒了下去。是的,是在一張嘴巴裏,一張很大的嘴巴。這隻嘴巴咬着這隻手的下邊,咬着跟這隻手連着的手腕的上方,一條胳膊的殘餘部分。這隻嘴巴放下了那隻手,嘴巴的主人立了起來。波曆又退了一步。它立了起來,在水草後面立了起來,兩隻小眼睛閃着微光,看着波曆。
這隻嘴巴後面長着的是一個碩大的身體。說碩大,是就它是魚或者老鼠而言。一個白色的碩大的軀體,足足有将近三四十公分長,圓滾滾的。波曆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大的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