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燦爛的日子。跟所有的日子一樣燦爛。這裏說燦爛,說的是陽光的态度。
說陽光的态度,跟許多時候一樣,就是一種亂用詞的意思,這是作爲作者的波曆或者章程從小就有的一種習性。素華(闊别十一年了,他卻仍然會想起他的這個初戀和唯一的結合體)說他這是一種詩人的陋習。他說他跟詩無關,跟文學無關,他就是這麽一種人,就是他會選擇并把生命科學認作他的終身選擇的這種人。他的用詞或者說他的思維就是生命科學的産物。因爲生命科學是活的科學,真正意義上活的科學。
說陽光的态度,是因爲一年前的同一天,那完全是另一種态度。
也許這裏别的人都不記得這一天了,這裏說的是一年前的這一天。
那是個大雪紛飛的日子,是一個讓人心顫的日子。
是麥克被帶走、他們許多人在A2樓前聚集着叫喊着的日子。
别人不記得這個日子,不是因爲他們健忘。一年來,仍然經常有人說起麥克。甚至醫院的那個護士梅根也問過波曆。
别人不記得這個日子,是因爲這裏完全沒有日曆一說,而每一個日子,除了去年的這一天和之前的另一天,除了每年個别的日子,這裏沒有任何日期或者季節的特征。作者說過,這裏四季如春,或者說完全沒有四季,這裏的植物每天都一樣的茂盛,鮮花們一朵接一朵一片接一片地開。
他記得這個日子,是因爲他每天都在記着日子,在腦子裏記着。
于是,在這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他走出了實驗室大樓,穿過了商業生活街區,走到了河邊。
這個時候,通常河邊是沒有什麽人的,不僅河邊,商業生活街區裏他也沒有見到人。連警察局門口都隻有陽光。
河水很平靜,對岸河與山壁的夾角那裏,有一輛貨車開走,海面上看到到幾艘停泊着的貨輪。
可是,在正對着對岸高高地立着的吊橋的這邊,在通往河邊、對着吊橋、一頭沉入河裏去的水泥車道的旁邊,卻有兩個人。
兩個跪着的人。
他們跪在水泥車道旁邊幾米處的泥灘上。面對着河。河灘上,也就這一片是沒有水草和蘆葦的。
他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隐私,他尊重隐私。如果他不是一個特别尊重隐私的人,也不會有那麽多人像找牧師一樣地來找他,傾訴他們的事情。
可是他卻走了過去。他是想遠遠地看一眼就拐彎的。
在他距離他們還有二三十米的時候,這兩個人開始磕頭了。
他站住了,心裏默念着: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他覺得自己還挺幽默的。在這個鬼地方(受累),人沒有一點幽默簡直活不下去。這是他的想法。
當然了,他們雖然是一男一女,可是他們沒有對拜,而且他們沒有止于三拜。他們磕了足足有十個頭,都是對着河磕的。
難道是祭拜河神?他想。
磕頭停止後,那個女的轉過臉來,對着那個男的,同時也是側對着他。波曆。
波曆心裏說:天哪!
他說“天哪”,是因爲他認出了她來。
其實他一直奇怪着,怎麽幾年來就沒有見過她。
她的眼鏡片在陽光下閃着光。
那時候,她沒有戴眼鏡,但是他記得她鼻梁上那種戴眼鏡的人才有的印痕。
沒錯,她就是波曆剛來的時候,告訴他不要走到河的近處去的那位中年女士,那個長得像中國人但其實不是中國人的文靜的女士。
她說:是你?
她微笑着。她向他提問時,他距離他們二人隻有五六米遠了。
他說:你好!很久沒見了。
她說:是的,很久沒見了。可是我知道你是誰了。
那個男的也轉過了身來看着他。
這個男的他是見過的,應該見過好多次。畢竟這裏隻有那麽多人。
這是個歐洲人長相的年輕人,應該比他波曆年輕一些。他們見面多半是在A1樓即食堂那棟樓裏。波曆每次見到他都是他正在往室外走去的時候,應該是吃完飯去散步。有一次波曆甚至看到他破牆而出。也就是說,他是從某個地下通道裏直接走到食堂裏來的。或者說,他吃飯的食堂在那堵牆的後面。
每次見面,他們都微笑着點頭,就跟他遇到這裏的其他人和這裏的其他人遇到他一樣。
波曆說:你好!波曆。
那人說:你好!我知道你。你是這裏的名人。
波曆說:名人?
他隻是習慣性地反問了一下。
他不知道應該說什麽。他覺得不能問人家爲什麽在這裏跪拜磕頭。這是人家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是否可以問他們的姓名。因爲在這裏報過姓名的人都是自己主動報的。
許多人到啤酒花園坡上樹叢裏找波曆講他們的故事,卻也是不說姓名的。除非是波曆本來就認識的人,許多這樣的傾訴者他到現在也隻認他們的臉而不知道他們是誰。
戴眼鏡的中年女士說:你好嗎?
波曆說:什麽叫好,什麽叫不好呢?
一句話就把天給聊死了。
這其實不是波曆的水準。
然後他們就面面相觑了。
可是這種尴尬局面很快就被中斷了。
因爲,他們倆臉瞬間就變得黯淡了。周圍的一切都在瞬間變得黯淡了。包括天空,河,地面,反正是一切。就像是大家正看着一個舞台劇,忽然幕就落了下來,而且是飛快地落了下來。
那烏雲來得一點先兆都沒有,因爲它不是從可以看得很遠的海的一角那裏來的,而是直接從他們背後的山壁頂端過來,他們還沒有緩過神來,這些黑黑的去就已經越過了對面的山壁,再一眨眼的時間,海那邊的燦爛也沒有了。
波曆說:難道要下雨了?
這話幾乎還沒有說完全了,雨已經落了下來,而且是倒了下來。
這就是這個地方。他後來想,任何事情都講究突然二字,這就是這個地方的特色。連風都沒有感覺到,也許是因爲風是從他們後面的山壁過來的,一下子就下雨了。而且是在這個常年幾乎不下雨的地方。
而且,這也是他後來想到的,偏偏就在3月8日這一天,偏偏就在去年下大雪的日子。
沒有任何道理可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