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8日,是我們的牛航飛機出事或者說失聯的那天。即我和其他107名秦唐生命科學工作者生命的轉折點。在外面的世界上,又是全世界女人的節日。據稱這個日子的來源是140年前哥加之女工爲争取婦女權益舉行的一次大遊行。
同時,當然,這個3月8日可能不準,甚至跟外面的3月8日差十幾天。
但是,即使隻是我自己記載裏的跟外界實際上有着不小的時間差的3月8日,卻真的是無巧不巧。我在上面實際上已經說到了兩個重點:一個是出事的日子。一個是女人的日子。記住這兩個重點,你會覺得事情來得不那麽突然,甚至确實是有内在機制的了。
這一天的天氣就說明了問題。
之前,1月8日,這裏下了大雪。其實說百年一遇也是輕描淡寫了的,應該說,這裏的曆史上很可能從來就沒有下過雪,氣溫也從來沒有到過零下。當然,也許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這裏還沒有記載的時代有過寒冷和下雪的事情。但是已經沒有人知道了。
說也奇怪,在兩周月的今天,這裏又是一個銀白的世界了。又下雪了,而且好像比兩個月前下得更大。整個島都白了,所有的屋頂,所有的山坡,河畔,對岸,都白了。
從實驗室的窗子看出去,外面已經有很多人在玩雪,堆雪人,扔雪球,還有人找來木闆木箱,七弄八弄推推拉拉的滑起雪撬來了。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可是,我忽然想起,這裏沒有非常“少”或者說真正“少”的,也就是孩子。玩雪而沒有孩子。這是少了整個的基本元素了。
那麽多年了,我經常會有個感覺,這裏好像少了什麽。可是從來沒有去多想。上個大雪天,我爲下大雪而震驚甚至興奮,卻也沒有多想。
可是現在這個感覺忽然就非常的強烈。
尤其是,我忽然就想到了麥克的肚子。
麥克的肚子見風而長,不見風也長。
看着他的肚子,我想起兩句秦唐古詩的句子,就念了出來:滿園春色關不住,春風已過玉門關。其實這兩個句子并沒有關聯,隻不過都說的是春天。
他問我念的是什麽咒語。我翻譯了給他聽,并且解釋說,這是祝福。他說我牛頭不對馬嘴。
雷果給麥克做過很多次檢查。雷果是以動物基因入人體從而創造人爲多胎技術的主要發明人,而且我們這裏可以說什麽設備都有,比三甲四甲醫院的婦産科更全。
兩個月前,就是麥克到啤酒花園向我陳述的第二天,他就回到了實驗室。當天,雷果就給他做了超聲波。雷果說:三胞胎,一男二女。他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睛當然是眯成了線的,而且眯出來的彎度感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大。
那時候,麥克已經懷孕三個月有餘了。
我看雷果那麽興奮或者說眯眼的彎度那麽大,我就問他:跟你有關系嗎?
這個問題走出我的嘴之後,說實在的,我已經後悔了。
因爲這是個一語雙關即可以有兩種理解的問題。
可是雷果并沒有往第二種理解那裏走。他說:我覺得是的。還需要進一步檢查。
偏偏女性的直覺把我們實驗室唯一的女人百合帶到了第二種理解那裏去。她驚訝地看着雷果說:真的是你?
雷果說:是我啊。
可畢竟是智商一流的人物。他馬上明白了,繼而大笑起來。他大笑的時候兩隻眼睛基本上完全合縫了,也就是說,這時候他的眼睛完全看不見了,或者說被臉上的皺紋取代了。
他說:謝謝你的信任,百合。如果你是說,那是我的孩子,我真的是太榮幸了。一個一百一十歲的糟老頭子還能生出孩子來,恐怕外星人也做不到。
我也笑了。我說:你是說,跟你的研究成果,人類仿動物多胎化有關?
他說:我覺得是的。當然還要做檢查。
接着,他給麥克做了他本人和他的生殖器官或者說羊水的DNA和RNA檢測。這種測試正是我們實驗室或者說我們第四研究所的專長。
他對檢測結果秘而不宣。反而說他還要做我們所有人的DNA和RNA測試。帕特裏克問他,是他懷孕,你測我們幹什麽?他說:問那麽多幹什麽?
我明白他的意思。帕特裏克和百合也很快就明白了。
可是百合還是不能完全理解。她說:麥克懷孕,又不是我懷孕,你測我的DNA幹什麽?我是女的,在生殖方面,我也隻可能是受方。
老頭仍然隻是笑笑。
說實在的,我還真希望他做這個測試。同時我也有些擔心。麥克一個全須全尾的男人,莫名其妙地懷了孕,這事情本身就太不合常理,太不可理喻了。萬一真的還有不可理喻的事情發生,比如他的胎兒裏真的有我的基因,那也太可怕了。
在這裏,沒有什麽事情是不可能的。我記得有人說過這話。
更何況,我們這裏是一個基因滿天飛的地方。我說滿天飛,還真的沒有誇張。植物、動物和人的基因都無處不在地飛着揚着,指不定說不好就會落到哪裏,即使是按常理來說最不合理最不可能的地方。
那天,老頭雷果是躲到隔壁的(動物)活體實驗室裏去做分析的。
第二天,他把我們叫到隔壁的活體實驗室裏。我們都微笑地看着他。其實我的心裏沒有微笑,我相信他們倆也沒有。
雷果的臉色是嚴肅的。他嚴肅地看着我,看了很久,從我的額頭開始,他的目光一路向下,最後停留在我兩腿交界的地方。 我被他看得心裏長毛了。然後他搖了搖頭。我知道,他這一搖頭,我臉上堆着的微笑被他搖沒了。
可是我什麽話也沒有說。
然後他的目光轉到百合身上。這回他倒是沒有把目光過分地下移,而隻是緊緊地盯着百合的眼睛看。看的時間更久。一直看到百合顫抖着叫起來: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他歎了口氣,說:可能的,真的可能的!還真的有這種事情!
然後他笑了起來,笑得那麽開心,那麽的完全的沒有眼縫的笑。
他說:太不可思議了。胎兒們的DNA和RNA百分之百地來源于他一個人。也就是說,這個麥克既是爸爸,也是媽媽。
帕特裏克說:這就是說,造成三個胎兒的卵子和精子來自同一個人,都來自麥克?
他說:你對我置疑?
帕特裏克說:你知道的,我怎麽會置疑你?
他說:沒關系。我也置疑我自己。可是我找到了他體内還沒有結合的生殖基因,包括卵子和精子,在他體内遊動着的卵子和精子,都是他和自己的。也就是說,他體内産生的,既有卵子,也有精子,而且這兩種東西都百分之百是他的。至于他已經懷孕了,肚子裏怎麽還會有遊動的卵子,不要問我。我也不知道。
百合說:這也太奇怪了。
他說:我跟你的看法一樣。太奇怪了。沒想到,我剛活到110歲就經曆了這種事情,我活到120歲的時候還不知道人會變成什麽樣子呢。
我說:也就是說,他是單性繁殖?
他說:不是單性繁殖,而是單體繁殖,應該說是單體雙性繁殖。
這個結果很快就傳播開來了。我保證,不是我傳播出去的。
麥克得知這個結果後,反而明顯地釋然了。
他看到我和帕特裏克也不再臉紅了。
反而,我看到他就說,讓我聽聽。
我說的聽聽說的是聽他的肚子。他也坦然地看着我在他的面前蹲下去,用耳朵去聽。然後看着我大驚小怪地說:踢我了,兩個人踢我。然後他反而笑了。
看着外面仍然沒有變小的趨勢的紛紛揚揚的雪花,我對百果說:以後如果再下雪,終于會有小孩子去玩雪了。
百果說:這樣的人間景像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過了。
也許我開了一個不該開的頭。後來想起來,我真的很後悔。
在我聽了麥克的肚子之後,所有的人都學着幹,見到他就說,讓我聽聽。我也聽聽。說這話的不光是男的,許多女同事也這麽做。而麥克并不忌諱,也沒有男女有别的想法。他坦然地讓大家聽,他甚至很得意。說實在的,他自己恐怕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男人還是女人。
有一次,隻有我和麥克在一起的時候,就是我在過道裏碰到麥克的時候,我們聊了幾句。就這幾句,又給了我深刻的印象。麥克這回臉又紅了,還沒說話就紅了。他說:我真的想不通。我跟誰都沒有過性行爲。其實我也不會有。我甚至沒有一般男人那種生理現象。我從來沒有。我隻是覺得有時候我的肚子裏會很痛,但痛過之後反而會有一種釋放的感覺。你理解這種感覺嗎?我說:不理解。我的肚子隻有在我小時候痛過。
這種現象,我是說大家對麥克的肚子感興趣的現象,持續了幾天,應該說好幾天。
直到上面來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