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外公外婆經常跟他講他的媽媽,但從來不講他的爸爸。後來他發現他問到爸爸外公外婆就很不高興的樣子,随着他漸漸長大,他也不再問了。
他上了小學,後來上了一個女中。
在11年級的時候,女中組織到魯瑙島去夏令營。他的外公外婆給他報了名。
他說:我還記得外公和外婆在機場對我揮手的樣子。我沒有想到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們。
他說,飛機剛降落,他就生病了,病得很重,住進了當地的醫院。當他的病好起來後,他問他的同學在哪裏,所有的人都說不知道。他說要回家,回舊西蘭,沒有人回答他。他問魯瑙機場在哪裏,所有的人都說沒有去過魯瑙。這裏不是魯瑙。他問那麽這裏是哪裏,所有的人都說不知道。他說,生活在這裏,你們不知道是哪裏?所有的人說,真的不知道。
他絕望了,他甚至自殺過。甚至自殺過幾次。可是醒來後發現自己總是在醫院裏。
最後一次在醫院裏醒來,他發現自己變了一個人了。他讀過小說家夫卡夫寫的小說《變蟲》。他覺得他即使沒有變成蟲,但也已經在這個變的過程裏了。一開始他不知道變的是什麽,直到有一天他被一個尖叫的女人從女廁所裏趕出來,被警察帶走,他才知道自己變成男人了。
我說:你是說,你變性了?你被動過手術了?
他說:沒有。我沒有被動過手術的感覺。我隻是感覺我的身體在變化,而且當時一直在變化着。我爲此去醫院做了全面的檢查,醫生說,我就是一個男人,一個正在發育的男人,還說我完全沒有女性的特征,從染色體到生殖系統都是這麽回事。
我說:你能說得具體一點嗎?别不好意思。你就把我看成一棵樹,或者,你就把我當作醫生。你是說,你的生殖器官變掉了?
他臉又紅了。可是接下來他看着我的眼光變得堅定起來。他說,是的。剛開始的時候,他發現他的女性器官在消失,在合攏,而男性器官在成長,而且不斷地成長。本來他已經有了幾年的經期了,可是忽然就沒有了。一開始的時候,經常還會肚子痛。後來肚子也不痛了。他猶豫了一下,臉更紅了。他說:見過我的人都說我是個特别男人的人。
有一次,我走進男廁所,他正在小便池那裏站着,我就站在了他的旁邊。說實在的,我真的有些印象,因爲他當時匆匆忙忙地收拾,可一時還收拾不好。所以我完全在無意中驗證了他的這段叙述裏沒有完全說清楚的事實。
我說:這就是一些人身上發生的自然變性吧?
他說:不是的。我覺得不是的。之前我沒有任何時候懷疑過自己是女孩子,我始終喜歡的是男人。你知道的。
我移開了目光,我知道我看着他他就會不自在,不光是臉紅。
他說,他被送進了這裏的一個學校,直接開始學生命科學了。他在那個學校一直上了四年的學。畢業後,他就被送到這裏來了。
我說:這回你得的是什麽病 ,我可以問嗎?
他說:這就是我來找你的原因。我真的絕望了。雖然我不會再自殺,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我說:你說吧。沒關系的。
他說:我懷孕了。
這回我真的是被震着了。我的手差點把桌上的玻璃瓶無論是空的還是滿的掃到地上去。
一陣手忙腳亂之後,我看着他說:你說你懷孕了?
他站了起來,甚至往外走出兩步,也就是說走到了全身都進入我的視野的範圍内。
他解開了他穿着的淡黃色的羽絨大衣。大衣下他穿的是一套病人穿的有淡黃色條紋的套裝。
我說:不用。别那樣。
他撩開他的羽絨大衣,說:我沒脫衣服,就是讓你看看。
我看到了一個大肚子。說實在的,真的像是孕婦那樣鼓起的大肚子。
他說:已經三個月了。一開始我完全沒有往那裏想,我隻是經常會感覺肚子疼,吃東西就惡心。我去這裏的小醫院檢查了幾次,一開始醫生也說不出是什麽原因。可是前幾天,我感覺有東西在我的肚子裏動,好像是什麽在踢着我的肚子。我又去醫院檢查了,然後就被醫院留下住院,後來又把我轉到别的地方的醫院去了。我今天才回來。
我說:确定是懷孕?
他說,是的,已經确定了。他問過醫生,首先,這個孕從何來?他明明已經變成了男人,女人的通道完全沒有了。醫生說,他的生殖器官染色體有點像雙性人的一種,但有些不同,是XXYYO。他說,可是,他完全沒有性生活,雖然他喜歡男人,但也隻是止于視覺上的或者說心理上的喜歡,無論跟男人還是女人,他都沒有發生過任何性關系。這怎麽可能呢?
醫生對他說,這就不清楚了,也許隻有他自己知道
他問醫生,那麽,這個胚胎在哪裏生長着呢?難道在胃裏?
對這一點,醫生明确地告訴他,是在子?宮裏。
他問醫生:我還有子?宮?
醫生說:有的。隻是以前沒有發育好,現在正在完善發育過程。
他請醫生給他堕胎。可是醫生卻告訴他,這件事情引起了上面的注意,他們不可以給他動手術了,要堕胎,也要上面批準。
他說,他整個想過,他不是不願意當女人,相反,他更願意自己是女人。可是他這個女人當得也太莫名其妙了。在他完全變成男人後,他卻懷孕了。
他認爲,這一切來源于當初到了這個島上後生病住醫院的經曆。一切好像是有安排的。說的是到魯瑙去,可是結果到的不是魯瑙。然後他就生病了。
我隻能說,我同意他的分析。
可是,我真的覺得自己無能爲力。
我隻能陪着他走出啤酒花園,目送着他在重新飄起來的雪花裏向醫院走去。
他是昨天才被送回四區的小醫院的。
麥克的叙述裏有許多需要探讨的問題。可是最讓我不能理解的問題是:像他這樣的情況,爲什麽上面會高度重視,而且堕胎還需要上面批準呢?
這也許是所有需要探讨的問題裏面最小的一個問題。
偏偏這卻是我想得最多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