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對着我們把腦袋埋在顯微鏡裏的老頭雷果說:你們還幹不幹活了?
他們對我笑笑,走開了。
這幾個人很有意思。
跟雷果一樣,帕特裏克也長着一副南歐人的臉。而百合的長相是東亞一帶的,秦唐人、東盈人、鮮國人,都有可能。百合這個名字,還在當初路易斯向我介紹的時候就震了我一下,這分明是秦唐名字。這可是我到這個島上來之後遇到的第一個秦唐名字。可是我并沒有問她是不是秦唐人。凡是秦唐或者東亞長相的人,我曾經是見一個問一個,結果是一樣的,即他們通常連東亞人都不是。所以,雖然這個女人有個秦唐名字,我仍然沒有提出關于她來源的問題。
他們說的昂語都是帶着口音的,既不是格米達口音,也不是昂蘭口音。而雷果的一口昂語卻是相當的标準,我覺得是昂蘭标準音。
年輕人!年輕人!
我看到雷果已經站了起來,面對着我。
我說:受累。
他說:你說你懂幹細胞?
我說:是的,我的專業是幹細胞,主要是多能細胞。
他說:你說你不懂基因?
我說:是的,在基因方面我幾乎是白丁。
他說:你想學什麽?
我說:轉基因的基本常識。
他說:哈。好。我很多年沒有當老師了。好,好的。
然後他就走了出去。後來我明白了,這個老頭說話經常說半截。用秦語說,他這叫留白,就象畫秦唐畫講究的留白。留下空間讓你自己去填補。
我走到百合身邊,她正在搖動一個小玻璃瓶。她擡起頭來對我笑笑。我說:你是秦人嗎?
她茫然地看着我。顯然她聽不懂我用秦語提出的問題。
我改用昂語說:受累,你是東亞人嗎?東盈,或者鮮國?
她說:我是杜因人。
我轉過身去問正看着我的帕特裏克:那你呢?你是哪裏人?
他說:我是百合隔壁的人。
我說:隔壁的人?你是說你也是杜因人?
他說:不是的,我是其巴斯坦人。
帕特裏克比較内向,可百合是個話多的人。我們相互問了更多的情況,我也說了我的出處,我們交流了年齡、到這裏的時間等。他們倆年齡差不多,應該說他們還比我略年輕一些,可也是接近四十的人了,帕特裏克到這裏也是來了八年多,百合隻來了五年。他們倆都是到了這個研究院就一直在這個四區。
其實我們隻聊了一小會兒,就被雷果這個老頭打斷了。也就是說,雷果回到了實驗室裏,他說:年輕人,你跟我來。
他打我帶進了隔壁的大會議室,帶到大會議室的遠端的一角。他讓我在大會議桌的一個角落那裏坐下。然後他把那裏的一塊寫字闆轉了過來。
原來他剛才是到這裏來寫字了。
他說:年輕人,你讀一下。
我念道:B953年,有人首次。
我念不下去了,他的字體太潦草,而且這是昂語,畢竟不是我的母語。我站起來,走到寫字闆前。
他說:行了行了,你坐下吧。
接着他自己來讀了。他隻寫下年份,接下來的文字隻說不寫。
B953年,有人首次提出了DNA的雙螺旋結構模型和半保留複制假說。雖然是假說,但有着重大意義噢。
B966年,有人破譯了全部遺傳密碼。這意味着分子生物學的誕生。随着DNA限制性内切酶和DNA連接酶等工具酶的相繼發現,爲體外遺傳操作提供了便利的工具。
B972年,有人利用限制性内切酶和DNA連接酶,結合猴病毒SV40和噬菌體的DNA,創建了第一個重組DNA分子。他與另一人聯手,誘導細菌攝入顆粒。他們創造了一種新的細菌并讓這種細菌活了下來。這是世界上第一個接受遺傳修飾的生物體。這标志着DNA重組技術的誕生。
B974年,有人首次在大腸杆菌中表達真核生物基因。
B978年,有人實現了人腦激素和人胰島素基因在大腸杆菌中的表達。
B983年,有人首次完成了對植物(煙草)的遺傳改造。
Z0世紀90年代初,有人研究出世界上第一例可長久保鮮的西紅柿。這是第一個上市的轉基因食品。
我說:等等。等一下。
我說了幾遍等等和等一下了。可這個老頭就象沒有聽到一樣。
我第一次叫等等,是在他念完了B972年那段念到B974年這個數字時。
一直到把寫字闆上的這些文字全部念完了,他才轉過身來看着我。他說:你有問題?
我有問題?我太有問題了。在他把B972年那段讀了一半的時候我就有問題了。因爲我忽然想起來了,我想起了他的名字。
我說:你叫雷果,雷果.波格爾?
他的眼睛眯了起來,也就是說呈線狀了。
他說:是啊。
我說:你以前就叫雷果.波格爾?
他說:是啊,我聽說你們的名字都是到這個研究院以後取的。可是我的姓名可是從來就沒有改過的。自從我的爺爺給我取了這個名字然後一勞永逸地閉上他的眼睛以後,我一直叫這個名字。
你就是B972年創造DNA重組技術并且當年就獲得諾伊爾生命科學獎的兩個人之一,那個雷果.波格爾?
他說:有問題嗎?
我說:沒有問題。不,當然有問題了,我可以問一下B972年的時候你的年齡嗎?或者說你是哪一年生人?
他的眼睛眯出彎道來了。後來我知道了,他在高興的時候或者說在使勁控制自己不流露出高興或者興奮的時候,他就會把眼睛眯起來,越高興,眯的弧度或者說彎道就越大。
他說:本Sir是B934年生人,那時候第二次世界大戰還沒有發生。
我說:那就是說,你今年已經100多歲,快110歲了?
他說:那隻是數字,什麽也說明不了。B972年的時候,世界上的媒體都說我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貝諾爾獎得主。那時候,我比今天的年輕人還要年輕。
他說的“年輕人”當然指的是我。這是他說話的風格。
可是我真的震驚了。我完全相信,他就是那個生命科學界當年的年輕神話。我相信,一是因爲他那種壓來壓去就是壓不住、随時會從眼睛的細縫裏爆裂開來放出焰火來的得意,二是因爲B972年那段曆史顯然是所有他講述的轉基因編年簡史裏他最熟悉的一段,他寫在寫字闆上隻寫了年份和幾個關鍵詞,可是他随口就把這段曆史擴展了,而且顯然他還可以更多地無限的擴展下去,三是因爲從施圖姆到路易斯都對他非常尊敬,尤其是在他對他們那樣無禮、無禮到了無視地步的情況下,他們仍然對他恭恭敬敬。
可是,當年的年輕神話在我的面前出現時成了今天的不老神話。世界上有很多而且越來越多的百歲老人,甚至有活到近140歲的,可是活到接近110歲的時候還能有這樣的狀态、這樣的頭腦、這種玩世不恭調皮搗蛋的樣子,這可真是太驚人了。
他說:怎麽了?嫌本Sir太老,不能當年輕人的老師了嗎?
我說:沒有沒有,太能了,年輕人太榮幸。你當年輕人的老師,年輕人會活得更有信心。
他終于哈哈地笑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和看到他的笑。真的給我從眼縫裏迸發出來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