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來接我出院的人,一進門就讓我直接跳了起來。我是從床上跳起來的。我本來坐在床上看着外面的風景的。
說風景其實也就是幾棟大樓,跟我們二區的實驗室大樓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大樓。其實真的沒什麽可看的。
一上午時間,這個醫院裏我已經幾乎走遍了。這裏的氣氛好像真的跟二區完全不一樣,這種不一樣在醫院裏已經開始了。
所有的人見了你都微笑,無論是醫生還是護士還是病人。不僅微笑,還點頭。不僅點頭,還說早晨好。
這家醫院裏病人其實不多,我說對我微笑并點頭的病人其實是病房裏的幾位,在過道上我隻見到過一兩個病人,應該說隻見到他們的背影。
醫院的另一邊是山壁。從窗子那裏往上看,因爲距離太近,甚至看不到山頂。但陡峭的程度跟二區的山壁沒什麽區别,那都是可以用筆直來形容的。
那個聲音是在我坐在床邊呆呆地看着窗外以及對面的大樓的時候在我的身後發出的。那個聲音說:請問你是波曆,波曆先生嗎?
自從我在細胞灘得到波曆這個名字後,還是第一次有人稱我爲波曆先生。
當然這不是讓我跳起來的原因。
我跳起來的原因很簡單,很直接。我跳起來轉過身去後,看見的是一張黑色的臉,一個黑人女孩子的臉,一下子就證實了我的起跳理由。我幾乎是大喊着的:納絲林!你也在這裏!
這個黑人女孩子本來已經明顯的不知所措了,她的不知所措顯然是我的起跳造成的,這回她更是往後跌出一步去,她的跌出一步顯然是由于我的大聲喊叫。
然後她定定地看着我,她黑色的臉開始有了亮光。她說:你知道我?
她用的詞是“知道”,昂語裏其實是“聽說過”的意思。可是我從她的臉上看不到任何僞裝的迹象。
我說:不會吧,納絲林,我們前幾天還見過。
她說:怎麽會呢?他們說你是昨天到這裏來的,而且直接進了這個醫院。
我真的要開始懷疑人生了。難道又是一個梅根?一個重影人?
我走到她的面前,我是說我真正地走到了她的面前,也就是說我的鼻子跟她的鼻子之間的距離正在接近于歸零。可是她沒有退卻。她不退卻顯然不是因爲她是一個勇敢的女孩子,這跟勇敢沒有關系,一種可能性是她愣住了,她從來沒有想到一個男人會這樣子地直接地向她走來,她的腿軟了,另一種可能性是她喜歡這種接近,這種突然的接近讓她高興,應該說是瞬間地讓她高興了。我後來想入菲菲的時候想過,這是否有點象海潮的到來,比如我的臉就是那海潮,如果它遇到的是平坦的沙灘,它就會湧過去然後變淺然後退回,如果它遇到的是岩石或者說礁石,它就會往上突進,往上奔湧,濺起大片的浪花。
不退卻的她就相當于這種岩石或者礁石,在我的臉和鼻子接近的時候,她的臉往上奔湧,變得更亮了,我相信那是一種比黑色略淡的色澤的亮,就是一般情況下的臉紅。
當然,這些是我後來,晚上,一個人躺在床上胡思亂想的時候的聯想。
當時,我有的是另外的聯想。
我深呼吸着。我是說我的鼻子從她的鼻子那裏移動到她的臉頰再到耳朵。把她臉上的亮點也帶到了耳朵那裏。
然後我退了回去,我看到了她臉上的驚訝,受累,和失望。
但是當時我沒有時間去認識這些更熱内涵,我隻是自然而然的發出下一個叫喊:納絲林!别跟我開玩笑了。你就是你!
她說:是啊,我就是納絲林啊。可是你是怎麽知道我叫納絲林的?
我說:是啊,我怎麽知道的?
我發現我不會說話了,因爲我發現她不象是裝的,她的态度是認真的。一臉的無辜。
我說:你不是那個黑人哥兒納絲林?
她說:我是黑人,可是已經不能說是哥兒(昂語Girl)了,我已經四十多歲了。
我說:四十多歲?你到這裏多久了?
她說:我到這裏已經十六七年了。
我已經有點相信甚至可以說80%以上地相信她不是那個酒吧服務生納絲林了。可是這也太荒唐了。她的聲音、她的相貌、她的氣味完全跟那個酒吧女生一模一樣,而且她也叫納絲林。她說她已經四十多歲了,也就是說跟我差不多年齡。我來時三十六,現在八年多了,我已經快四十五歲了。四十多,也就是說,她頂多比我小四五歲。可是那個納絲林卻隻有二十六歲,那是她自己告訴我的。但她們倆(假設她們真的是兩個人)看上去都象是三十以下的女孩子。她說她是黑人,看來她本來就是黑人,可是那個納絲林卻告訴我,她原來是南美人,皮膚比較黑,但不是她現在這麽深的黑色。
最後那20%我也相信了,因爲我感覺到了,雖然她的聲音、相貌和氣味跟那個酒吧服務女生一模一樣,但是她的語調不一樣,她的舉止也不一樣,她的語調裏有一種文靜,
有一種類似于羞澀的東西,但又不完全是,或許可以說是教養吧。
一天之内我竟然碰到了兩個“大波”(Double)。兩個梅根已經夠讓我懷疑自己的了,再加上兩個納絲林,我覺得這個世界整體翻了個個兒了。梅根還好說,畢竟我們隻是在二區的醫院匆匆地見過一面,我甚至想不起她的氣味。可是這個納絲林卻是我的大熟人。太不可理喻了。
我說:受累。你說什麽?
我發現她在對我說話的時候,我不知道她已經對我說了多久以及說了幾句話了。我知道,這是我魂不守舍的表現。
她的臉又亮了一下。她說:波曆,我是說,我是你的新同事,我是奉命來接你出院的。
我說:你也是搞研究的?基因研究?
她說:是啊。
我說:那我們走吧。
走出醫院,我想說,這裏的天是明亮的天,跟二區一樣,陽光燦爛。同樣跟二區一樣,隻見陽光不見太陽。隻能說,偏西的上空最亮的那一片應該是太陽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