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真是的,在一個岔路口,白色的大警車往左去了,我差點錯過。我反應向來是快的,我的反應讓我們的藍色警車發出了急刹車的聲音。
進了這條岔路後,道路就開始一路向上了。
她說:真的是去半山?
我說:看來是真的。
終于要見到那在傳說裏令人膽戰心驚的所謂的半山了。那個我們在海灣邊緣仰望過的山壁的大嘴。
經過很多個盤旋,我們開到了一個空曠的地方。
白色警車就近停了下來。我開過白色警車,停在距離較遠、接近另一邊山壁的地方。
她說:怎麽辦?
我說:不能冒失,他們那麽多人,而且都有槍。
她說:我們就在車裏坐着。
我說:那也不行。那會引起他們懷疑的。
我真想說:風景真好。我沒有說,是因爲我感覺到了這話的不合時宜和殘忍。
這個岩石大嘴裏,頂上有幾盞暗淡的燈,好象是故意暗淡的。
最不合時宜的是,這裏竟然灑滿了銀色的月光。不僅是這裏,這個岩石的大嘴裏,而且下面整個的海灣,海灣以外無邊的大海,還有西邊的山壁,都讓我想起銀裝素裹那個漢華詩句。
我說“竟然”,是因爲,這些天月亮都沒有出來過,至少沒有在晚上出來過。即使在今天夜裏,在我們用足力氣不惜汗水地撬動神秘小屋所在地地面的大水泥塊的時候,月亮一直都沒有要露個臉的意思。可是,在這個最不需要月亮不需要那種銀色的浪漫的地方和時候,我們忽然就整個被月光籠罩着了。
而且我們看他們很清楚。他們看我們一樣清楚。
果然,有個警察對我們招了招手。
若雪說:這就是那個當官的。
我說:他認出你來了?
若雪說:有可能。不一定。
白色警車上下來了七個人,其中兩個人顯然是犯人,他們的手是背在身後的,看來是被铐着或者捆着。這兩個犯人模樣的都是女人,中年女人。看不清楚,但我感覺是我沒有見過的。
可是我并沒有松了一口氣的感覺。當然了,即使不認識甚至沒見過,但這兩個人的命運無論如何也是讓人揪心的,或者說應該讓人揪心。
我們捏着小手。她的手心在出汗。很多的汗。
然後,有兩個警察從開着的車後門裏拖出兩隻腳來,也就是說,他們一人拖着一隻腳,把一個躺着的人拉了出來。他們居然就隻拖着兩隻腳,直接把那被拖着人扔到了地上。我甚至聽到了那人腦袋砸在石質地面的聲音。
可是我沒有聽到其它聲音。也就是說,那人被砸在地上而且是腦袋砸在地上,這人卻沒有發出其它聲音。比如叫喊。
是死人?屍體?
這時我才看見兩個象跷跷闆的東西。他們把兩個女人分别擡到其中一個裏去。我說“裏”,是因爲放上去後就看不見她們了,顯然那跷跷闆的這頭是一個凹槽。
然後,不知道他們按了什麽按鈕,一台跷跷闆猛地彈了起來,這邊的一頭即地上的這頭一下子就到了最高點,一個女人尖叫着被抛了出去,抛得好遠,直接出了海灣的範圍,在海灣以外的銀色的海面上落了下去,濺起一片銀色的浪花,一片瞬間就被許多鲨魚包圍了的浪花,感覺就象是鲨魚也是浪花的組成部分。在她落下去的瞬間,又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叫喊。
而這裏,在這個岩石的嘴裏,在我捏着的小手一個勁的顫抖的同時,那頭的人在鼓掌歡呼,好象他們是在看什麽海豚表演,或者在觀賞一場五彩缤紛的焰火。
然後,第二個女人被彈到了空中,同樣劃出了一道完美的抛物線。
可是這個女人一聲都沒有發出,沒有叫喊,什麽聲音都沒有。
看來她在被發射出去之前已經暈過去了,甚至可能已經死了。吓的。
能不害怕嗎?
這幫警察同樣在鼓掌歡呼。遠處傳來鲨魚的叫聲,還有許多海鳥的叫喊。
然後,我不得不摟住若雪。因爲她全身都在顫抖。因爲我們都知道,更關鍵的時候到了,而我們卻完全無能爲力。這是世界上最殘忍的無能爲力。
盡管我們到現在也沒有看到被他們扔在地上砸在地上的那個人是誰,連他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這個人被警察們從地面上擡了起來,放進了一台跷跷闆重新回到地面的一端的凹槽裏。
我不得不把渾身的力氣用在摟着若雪的那隻手上,同時不得不用另一隻手捂住她的嘴。原因之一是,她用足力氣想要沖出去,原因之二是,她同時用足力氣想要叫喊。
在這個跷跷闆被彈起來的時候,那個被抛出去的人好象忽然就醒了。空中傳來他的叫喊。他不是在尖叫不是在絕望地叫。他的叫聲是那樣的悠揚(受累,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斷斷續續地在空中飄着,斷斷續續地飄到我的耳中,當然也飄到了所有人的耳中,包括我摟着的若雪。
也許這些殘忍的警察聽不出所以然來。可是我聽懂了,聽明白了。
那是漢語,是三個字,這是個男聲,他叫喊的是“照顧她”。
也許,如果沒有之前他說過的這三個字,我可能還要猜一會兒甚至很久,可是這回是這樣的清晰。
這個聲音也是這樣的明确。當然是我和我們熟悉的親愛的雲吳老師的聲音。
這是毫無疑問的。
若雪說:是他?
我說:是他。
這裏不需要撒謊。謊言是沒用的。
那個警官向我們走來了。
他越走越近,我都看得清他的臉了。他留着小胡子。
他距離我們不到十米了。然後他站了下來,敬了個禮。他說:媽達姆!媽達姆少校!滿意了嗎?
他果然認出了她來。
若雪已經沒有動靜了。我感覺她是暈過去了。她軟軟地躺在我的臂彎裏。
那警官見我們不回答他,又向我們走來,走得更近了。
我忽然就低下了頭,嘴對着嘴地吻了下去。
我聽見我的心的呯呯聲了。那是世界上最複雜的呯呯聲。那第一個意思是,我真想把她放下,不顧一切地向那警察沖去。可是我拉住了拽回了我自己,止于我對一張沒有回應的嘴的吻。
那警察又站住了。他又說了一句什麽,然後轉身走了。
那輛白色的警車開走了。岩石的大嘴裏隻剩下我和她。
她慢慢睜開了眼睛,她的眼睛在流淚。
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說:我明白。
她說:他真的走了。
我知道她說的“他”是誰。當然不是這個警官。
我說:我真沒用。
她說:我也一樣。
我們坐在一起,呆呆地看着大海,不再說話。
我們這個樣子坐了很久,我眼看着月光移到東面的山壁,眼看着晨光照在西面的山壁上,紅紅地染着那天真無邪的大海。
我終于想起來那警官說的那句話了,我是坐了很久以後才想到這句話并且想明白了的。他說的是:享受吧,這裏是最适合愛情的地方。
他的理解簡直是太殘忍了。對她,對他,對我,都是一樣的。
我希望若雪沒有聽到。一直到離開那裏,我都在擔心她會跳下去,跳入下面美麗而殘忍的大海。跟着他去。
我這裏的“他”指的是雲吳,我敬愛的、親愛的雲吳老師。
他喊叫着“照顧她”,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
難道他知道我們跟過來了?或者,他就隻是發出他的心聲,或者,他就是喊給大自然,喊給上帝聽的?
這是愛情。我想。
我流淚了。今天晚上,我這是第一次流淚。而且我的淚止都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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