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掐着時間出門的。在這個地方,尤其是深夜,我知道準時準點的重要性。早了晚了都可能有危險。
我從小巷裏走到酒吧街即我跟汪若雪同學分手她跟我約定的地方的時候,我吓了一跳。那裏竟然站着一個高大的淺綠軍人。背對着我,不知道在看遠處的什麽東西。
淺綠軍人又回來了?
我四下裏看了一下,沒有看見第二個人,沒有第二個淺綠軍人,除了這個軍人,沒有其他人。酒吧們的燈光還幽幽地亮着,室外的位置上也沒有人坐着。
以前是以前,在8月9日之前,這時候應該是酒吧最熱鬧的時候,或者說是最熱鬧時候的開端。可是現在是8月9日之後。8月9日之後酒吧到了将近12點的時候就已經沒人了。這個情況到現在還沒有改變。
我向酒吧那裏走過去,第一間酒吧是空空的。連服務生也看不見。第二間酒吧裏面也是空的,同樣也看不見服務生。我知道的,在沒人的時候,酒吧還會開着門,通常會開到淩晨五六點鍾,可是服務生會在吧台後面趴着或者躺着(如果有地方躺)睡覺。有一次我失眠,在淩晨四點多走到這裏,走進了納絲林當服務生的那家酒吧,也就是從我出來的巷口數過去第三家,走到吧台後面,看見和聽見納絲林躺在三把椅子上打呼噜。我自己倒了一杯金湯力,坐了很久,但也不知道多久。她就一直那樣睡着,一直到我在天空高處淡淡的曙光裏走出去。錢我是第二天跟她結的。
在這裏沒有人會賴賬。因爲錢在這裏是最沒有用的東西。
我看着第二間酒吧。然後我被人拍了一下。我被拍的部位不是肩膀,而是腦袋。
我并沒有害怕,因爲我的鼻子和耳朵都早已經告訴我那個淺綠軍人在不斷地靠近我。
在我的腦袋被拍的同時,一個黑乎乎的東西蹿到了我的肩膀上。同時的同時,那拍我肩膀的人或者說淺綠軍人發出了一聲驚呼,而那隻拍我的手在剛碰到我的腦袋還沒有拍結實的時候已經縮了回去。
我不知道我應該先回應哪位。拍我腦袋的人,即使Ta不發出那聲驚呼,我也已經解除了警報,在Ta走到我的警戒範圍即離我還有3米的地方的時候。那是我的鼻子告訴我的。
我說的第一句話是“科雷”。我緊跟着說的話是“沒事的”。
第一句話我是對蹿到我肩膀上的小家夥說的。它就是那隻考拉。我找了它好幾天了。它忽然在半夜裏就冒了出來,而且跟我第一次見到它時一樣或者說差不多。隻不過第一次在那條後來失蹤的小巷裏的失蹤的小酒吧裏,它是從我的肩膀上蹿過去,然後在我的身後看着我的,而這回是直接停在了我的肩膀上。
第二句話我是對我身後拍我腦袋的人說的。
這個人當然就是若雪。雖然但是是穿着淺綠軍裝的若雪。
我抱着落到我胳膊彎裏的考拉,看着似笑非笑已經恢複嚴肅面容的若雪。她說:跟我來。
我什麽都還沒有來得及說,抱着考拉科雷就跟着她往酒吧深處走去。科雷是我給這個考拉起的名字,在我們改稱黑人科雷爲格萊格之後,我就叫這隻考拉爲科雷。格萊格和蘇珊都很喜歡我給這個小家夥起的這個名字。即使後來我對黑人科雷混着叫一會兒叫科雷一會兒叫格萊格,我還是叫這隻考拉科雷,他們也都這麽叫。我說,以後可以叫科雷一世和科雷二世。
我說:你這是要帶我到哪裏去?
盡管我沒有看到這家酒吧的服務生,吧台後面并沒有人趴着或者躺着,可是我還是壓低聲音說的。
我說:這是女廁所。
她說:進來吧。
當然了,廁所在裏面沒有人的時候其實是中性的。
我跟了進去,她已經站到了抽水馬桶的蓋子上,推開了房頂上的一塊方形的闆。
她跳下來的時候,手裏拿着一堆衣服,淺綠色的衣服。是淺綠軍裝。
她把這套衣服塞在我的手裏,說:換上。想什麽呢?
然後她就走了出去。她從我身邊走出去的時候,我看到她的臉紅了一下。這是一個熟悉的臉紅,當初黑發的個子不怎麽高的申城的女孩子的臉紅,出現在一個個子高大金發碧眼的女人的臉上,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
當兩名淺綠軍人走回到酒吧街上時,我才有時間問她。你要幹什麽?劫獄?
她說:跟我走。
我跟着她走了。我們經過了一條小巷,即我跟她約定的那個路口,又經過一條小巷,我看到了遠處的燈光,那是這些天夜裏唯一這了一片的燈光,即玻璃門玻璃牆的警察局的燈光。
我本來想說“過了”。難道是換地方關人了?再就是,如果要從後門摸進去,方向完全反了。
可是我什麽也沒有說。什麽也沒有說出口。
我什麽也沒有說。我感覺我被震住了。走在我前面的是一個我不認識的汪若雪或者珊德拉。她整個變了一個人。從我看到她藍色的眼珠裏的那種光澤,那種我在科雷棕色的眼睛裏也見到過的光澤,即我說的含有某種非物質元素的光澤,從那時候開始,我發現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不再是那個小鳥依人的傻白甜。當然她不是傻白甜已久,在細胞灘重逢後她就已經不是那個曾經的她了,但她内心還是女人的以及溫柔的,甚至,不好意思,甚至還有着一種對我的懷念或者說懷戀的。不是我自作多情。但我真的看得出來,雖然她毫不猶豫地跟着或者說帶着雲吳在海邊跟我們分道而行,但那種毫不猶豫裏有一些别的滋味。
這回她才是真的變了。我感覺有一種脫繭成蝶的意思,感覺她在繭裏掙紮了很久,甚至幾年,可這回忽然就飛了出來,展開了翅膀。她的翅膀有一種震撼的力量,震撼的美。或者說,就象國際象棋裏的小兵走到對方底線,轉身成了女王那樣。
在蘇珊帶着我鑽出來的生活區和高原邊上的小房子那裏,我終于抓住了她的一條胳膊。我都有點氣喘了。我說:能告訴我到底到哪裏去嗎?死你也得讓我死個明白。
她說:不是你說的劫獄嗎?
我說:可是,這個監獄難道在大海裏?
她的臉上閃過一個笑容,在最後一個路燈昏暗的光線下,我都懷疑她是否笑過。我定睛再看的時候,她的臉上隻有平靜和堅定,或者說我說的那種非物質的表情,一種即使不說美麗但至少是迷人的非物質化。
她說:行。我是得讓你死得明白。
她說,昨天,現在應該說是前天了,因爲現在已經過了午夜,她說的是淺綠軍隊在這裏的最後一個夜晚,她看到許多淺綠軍人走進超市旁邊再旁邊的那個浴室。她也走了進去。那是她第一次走進這裏的公共浴室。
她稍稍沖洗了一下,很快就走了出來,她穿上一套扔在椅子上的淺綠軍裝,再把挂在衣帽架上的另一套拿上,連同她自己的外衣,塞在一個同樣挂在衣帽架上的布袋裏,走出了公共浴室。
我說:原來前天晚上的大搜查是你造成的。
她說:我想是的。
她這話說得很平淡,沒有附帶任何的得意或者自豪。
她說,她本來隻是臨時起意,并沒有想好接下來做什麽怎麽做。可是臨時起意之後還有臨時起意,因爲她正好經過了警察局。
她本來已經過了警察局。可是她又折了回去。裏面的警察見到她很驚訝,也很尊敬。他們問她有什麽事。她說:少校讓我們把犯人帶走。警察問:什麽人犯?她說:就是身上被打穿的那個人。一個顯然是領導的警官走上前來說:你好上尉。可是我們的領導說是明天夜裏也就是後天淩晨兩點送這些人去半山。她說:半山?那警官說:難道你們要帶他們到别的地方去?如果是這個意思,最好在你們離開前讓你們的少校跟我們的區長溝通好。我們隻聽我們區長的。
她說:回宿舍後,我想了一個晚上,也沒想出頭緒來。就是你說的劫獄。怎麽劫?靠我們幾個人去警察局裏劫顯然是不可能的,再叫上其他人我們也是肉身,我是說我們什麽武器也沒有,那是送死。直到昨天傍晚,我們走到那兩棟房子被你們的細胞炸平甚至炸出坑來的地方,我看得很仔細。你們那兩棟連着的房子那裏我沒有看到什麽可能性。可是在那棟神秘的小房子的地基那裏,我看到了一個被剩餘的水泥塊覆蓋着的一個洞口,我相信我看到了下面的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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