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本來是不走進室内的,連酒吧都不進去,他們走進去的地方隻有超市和超市旁邊商業街上的那些服務性場所,比如理發店,或者浴室。可是,昨天夜裏,這些軍人忽然就沖進了所有的場所,包括工作區所有的大樓,包括生活區所有的設施。我當時在酒吧裏坐着,也有好幾個軍人走了進來,他們讓我們都站起來,把手舉起來,搜了我們在場所有人的身,包括服務生,他們打開了所有櫥門,拉開了每一個抽屜,甚至鑽到每一張桌子底下去看。
整條酒吧街當時都是軍人。都是淺綠色的制服人。
後來我回宿舍時,街頭還有許多荷槍實彈的淺綠軍人站着。回宿舍這短短的路,我又被搜了兩遍身。
可是,今天早晨這裏一下子就完全沒有綠衣軍人了。一個都沒有了。好象昨天晚上的宵禁和大搜查都是假的,都是演戲。換句話說,我們是看了一場包括自己在内也就是說自己也成爲劇中人的四維電影。然後電影散場了,今天一早散的場,我們隻不過是走出了這個四維電影院,回到了普通的生活裏。這個普通生活裏沒有淺綠軍人。好象從來就沒有過。
我直接走到了高原邊緣,那裏已經有不少人了。從這裏到海邊,視野開闊了不少。連體樓和再往前的神秘小樓就象是憑空地消失了一樣,連同它們倒在地上的水泥塊和它們周圍倒下的灌木,全部都被清空了。許多海鳥落在那裏的地面上,感覺在那裏吃着什麽東西。然後又群體地飛起,向海的方向飛去。
我并沒有下坡朝大海那裏走去,我隻是看着這劫後的坡地和坡地下方那狂歡之後的大海。所有人好象有個共識,沒有人往下走去。包括不知不覺間走到了我身邊的若雪和娜拉。她們都沒有說話,我也沒有回頭。我們隻覺得這麽并肩地站立在早晨的陽光裏沐浴在失去了那種特殊的強烈的腥味的海風裏是一種很自然的事情。
跟大家一樣。我想。
我想,大家都需要一點時間,來重新适應這個地方,這個從高處向大海走去的坡。也許,隻要有一個人兩個人開始往下走了,大家也都會往下走。一直走到海邊。
可是在沒有人邁出這第一步的時候,好象大家的腿都邁不出去。象是有一個魔咒粘着所有的腳。
畢竟,那天的景象實在是太恐怖了。也許大家都害怕踩過去會喚醒那些記憶。或者是害怕還有病毒和細胞在地上躺着,象咒語一樣地躺着,踩上去它們就會醒來,從你的腳底進去,然後一路攀升。
中午的時候,我甚至沒往高原的邊緣走。但是走出食堂的A2樓,走到工作區中軸線的時候,我還是往大海那裏看了。顯然沒有人往海的方向走去。大家走在路上的腳步好象也都比平時快了。
可是,也許時間就是那個吻醒丁香公主的黑馬王子。吃完晚飯後,忽然大家都往海邊走去了。許多幾乎不去海邊的人也走去了。從高原經斜坡到海邊,如果說人山人海,那是過分了,畢竟細胞灘這個地方就這麽點大,人也就這麽點多,但是,我可以說,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的人在同一個時間裏向大海走去。
幾乎沒有人說話,更沒有人叫喊。即使三五成群走在一起的人也就象足球比賽結束走出體育場那樣,象是相互之間都不認識的。
我和若雪和娜拉也是一樣的情況。我們在高原邊緣就已經相遇了,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我在中間,兩邊各一個女孩子。我們也幾乎沒有講話。
這是一種讓人難以相信的場景,好象有誰在導演着這一切。
我們在我和蘇珊和亞斯明偉哥們工作過的連體樓的地方站了很久。這裏已經不再是湖了,而是一大一小兩個連着的坑。坑不是很深,大概平均不到兩米,大坑中間局部地方估計有四五米深。坑的底部還有一些幽幽閃着的光。但那不是紅光。這裏已經沒有紅色的液體了。
我隻說了“科雷”的名字。娜拉拉了一下我的右手。若雪拉了一下我的左手。然後我什麽也沒有再說。
這幾天其實我一直在找科雷。我後悔我怎麽從來就沒有問過他住在哪裏。沒有人說見到過他。若雪跟他都在B4樓裏工作的。若雪說,她去他的實驗室找過。他的實驗室很大,有十幾個同事。所有的同事都說9号之後他就沒有來過。在A2樓裏的第四研究室食堂裏也有幾天沒有見到他了。說實在的,我很擔心他。不知道他是怎麽過下來的。他會不會病倒了。畢竟他曾經跳到連體樓位置上當時翻滾的閃光的細胞湖裏去過,直接接觸過大量的病毒。可是,有時候要找一個人就是那麽難,沒有人告訴你可以到哪裏去找他。
然後我們走到了那個神秘小樓的位置。如上所述,這裏倒下的高大灌木也都被清理掉了。地面上還有一些水泥塊堆積着。
在這裏,我們很自然地換了位置,就象彩排過的一樣。
也就說,若雪站在了我們三人的C位,即中間位置上了。
所以,當若雪說出雲吳的名字的時候,我和娜拉在第一時間握隹了她的左右胳膊。她說:沒事。我沒事。
她已經不再流淚了。我看到她的眼珠泛出一種藍色的光澤來。這是我從來還沒有在她眼睛裏見到過的。即使在她的眼珠還是黑色的時候,在她象模象樣地失常着或者說當着大叔章程的追求者的時候,我也沒有見過這樣的眼光。
她的眼光有點讓我害怕。
我真想問她,你有什麽打算,你想幹什麽。
沒想到,我沒有問她,但她自己回答了我沒有提出的問題。
在回到生活區後,她退後了一步,然後對我招手。我走到她旁邊時,她對着我的耳朵輕輕地說:三個小時後,還在這裏。
娜拉顯然沒有聽到。娜拉回頭的時候,若雪已經走在我前面了。
她顯然想跟我單獨約會。
說實在的,我有些慌。難道雲吳剛出事,爲雲吳流的眼淚還沒有擦幹,她就要對我死灰複燃了?我的心莫名其妙地呯呯響了。
可是我很快就自己否定了這個問題。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她的藍色眼珠及其發出的光澤是不會撒謊的。她的眼珠發出的是一種沒有溫情甚至不分性别的光澤。
我知道我爲什麽有些害怕的真實原因了。因爲我從那裏面看到了一種非物質的東西。我想起來了。這種非物質的東西那天我在科雷棕色的眼珠裏見到過。
在外面的世界,人們把這種非物質的東西或者非物質的元素稱爲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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