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會掐自己一下,用的是這種最原始也許最愚蠢的辦法。因爲我覺得自己那天可能真的是在做夢。
因爲自從那天以來,來送貨取貨的仍然是那個小夥子。而且他堅定地說,他不認識一個叫瑪麗亞娜的女人。
我問他:你是從幾區來的?
他擡起頭來,看着我,看了我很久。應該是因爲他看到我看着他的目光很堅定,但沒有任何的惡意,他說:四區啊。
我說:可是那個瑪麗亞娜也是從四區來的。她也是穿黃色的工作服的。一個女孩子,看上去二十幾歲,或者不到二十,長着一頭紅頭發,臉上有淡淡的斑點。
他說:我記得你以前也向我提過這個問題的。我也回答過你,而且回答過很多遍了。可是真的沒有。我們這裏有個紅頭發的,但是是個男的,他是搞研究的,跟你一樣。
我說:你說你是四區來的,那麽是四區的河的哪邊?
他有些驚訝,這驚訝甚至接近于驚恐:你知道我們那裏有一條河?我好象沒有跟你說過。
我說:是的,不是你說的。可是我知道你們那邊有一條河,河的一邊是研究所,河的另一邊是港口。對不對?
他臉都白了:我沒有跟你說過啊。
我說:你别怕。這當然不是你告訴我的。不是哪位領導要我試探你什麽。我就問你,是不是這樣?
他說:隻要你别說是我告訴你的,别的都好說。
我說:當然不是你告訴我的。我們倆幾乎都沒說過話,除了簡短的問候。看來我說的沒錯。這些就是瑪麗亞娜小姐告訴我的,就在她代替你來送貨的那天。
他說:不可能啊。我每天都來的。
我說:瑪麗亞娜小姐有時候跟辛基一起送貨取貨的。你不會連那個辛基也不認得吧?
他說:我也沒有聽說過誰叫辛基。
他說着拜拜,匆匆忙忙地就走了。
我覺得他不是裝出來的。他是真的害怕。他們的領導一定再三地向他和他的同事們警告過,四區的情況不能對四區以外的人說。而且他們的領導一定把所謂洩密的後果說得很嚴重。從他這樣害怕來看,那嚴重的程度可能很吓人。甚至完全有那種可能,就是他們那裏的人會由于話多而被處理掉,或者說被淘汰掉。
這個小夥子不象是在撒謊。根據我的直覺、視覺和嗅覺,我看得出來,他說的是真的,應該是真的。他應該真的不認識甚至沒見過艾晚亭,也沒見過那個辛基。
我又有一種我在夢裏走進走出的感覺了。或者說一切又回歸到那個我稱之爲夾層的現象裏去了。仿佛我今天走在這一層,明天走在另一層。
除非這世界上或者說這個研究院有不止一個四區。可是有同樣的兩個四區,同樣一條河把研究所和港口隔開的情況,而且來自這兩個四區的人都穿着黃色的服裝,巧合也太多了吧。
漢華古代有很多鬼故事。
想到這裏我真的有點毛骨悚然了。
如果說我見到并且跟她說話的紅發艾晚亭是一個鬼,這還真的有點講得通。
那天,在那個巨大的甲闆上,我親眼看到我們那架飛機向大海滑去。這些年來,我經常想到艾晚亭。我想到我摔下飛機的時候她應該在廁所裏或那附近,而後來應該是跟整架大飛機一起掉到了大海裏。
在這種情況下,她活下來的可能性未免也太小了吧。幾乎不可能。
那麽,她是在我恍惚的狀态裏浮到我們小樓裏來的?她從地下世界浮上來看望我,因爲她想我?或者因爲我想她?我也真的有時會想到她,即使是偶然的,雖然我跟她相處也就那幾個小時。可是我們當時的距離比我跟除了素華和可可和以以以外的所有的女人都近。可以說是零距離,當然是隔着兩個人的所有衣服的零距離,約等于零的距離。否則我也不會畫下她來。
也許她真的是我筆下的畫中人,真的是從我畫的肖像裏走出來的?
在這裏或者說在這裏的世界上,隻能說,一切皆有可能,而一切可能皆有可能是不可能的。
有一點是可以确定的。她那天拿來的瓶裝液體都在,并在不斷地被我和蘇珊倒過來倒過去地實驗着。那些還在的瓶子上,始終清晰地貼着H35的标簽。
對了,那天她在這裏跟我聊天的時候阿爾貝特來過。也就是說,阿爾貝特見過她,知道她是存在着或者存在過的。
可是我覺得我如果爲了證實她艾晚亭或者瑪麗亞娜的存在而去詢問阿爾貝特,那也把我自己看得太是誰了。他多半或者一定會對我說:你是做夢了,真的做夢了,波曆波伊。
這些天來,我們的區長大人其實很反常,在對面實驗室的同事都被帶走了之後,他三天兩頭地往我們這裏走。有時候他走到我們小樓裏來,有時我在對面大實驗室裏,他從小樓走到大實驗室來。
他來的目的是很明确的。他每次都宣示一遍。也就是說,他每次都會就我們在尋找出隻對H35基因起作用而對其它基因不起作用的細胞病毒混合體的研究方面是否有進展提出他的疑問。他幾乎每次都說,不要嫌我煩,上面催得緊。
蘇珊問過他,爲什麽隻針對H35基因,H35到底是哪個民族的基因,他說:我也想知道啊。可是這屬于絕密範圍,我們這個級别的人是進不了這個範圍的。
他走後,我對蘇珊說,我們以前都問過他這個問題,包括我之前的導師薩克遜,可是都是白問的。
但是,他催得這麽緊,我們隻幹私活顯然是不行的。
這個阿爾貝特能當上一個研究所之長,他的管轄範圍裏有那麽多能人,包括多位貝諾爾獎得主,當然不是吃幹飯的。他自己當然也是一個專家。盡管他幾乎沒有談到業務上的具體事情,但他是内行這一點在我們這些内行眼裏是透明可見的。
蘇珊有一次還對我說:這個阿爾貝特是個很厲害的角色。
我說:你說的是哪個方面?
她說:我感覺他在生命科學領域有很深的認知,絕不象他表面做出來的那樣。
我和蘇珊越來越多地進入了夜間工作模式。而且越來越多地把晚上走進實驗室的時間往後推,即推到散步之後,天完全黑下來之後。
原因之一,蘇珊和我都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多能細胞倒置的研究上,說穿了,就是研究如何治療那種讓臉腫起來、讓牙在嘴裏亂長的怪病。即,如何讓那些過度繁殖的細胞停止繁殖甚至走向反向繁殖即瘦身與減少。而這種研究并不是上面或者說阿爾貝特或者說由阿爾貝特代表的力量要求的,而且應該是他們特别不希望看到的。我們都清楚,如果我們做這方面研究的努力洩露出去,說得輕描淡寫一點:我們不會有好果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