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我再次聽到了那個問題:你畫的是什麽?是什麽人?
我說:一個朋友,一個女人啊。
她的身體扶住了我的手。受累,應該說是我的手扶住了她。因爲她有搖晃的情況出現。
她沒有說 “非禮了”,也沒有推開我。她說:這個女人是誰?
忽然我有所覺悟了(請原諒我亂用詞的老問題)。我說:你也認識這個女人?
她退後了一步,說:你是什麽人?
我說:波曆。波曆哈特。
她說:你認識這個女人?
我說:認識啊。她叫艾晚亭。一位偉大的女性。
她撩了一下她紅色的發絲,然後笑了。這是一種可愛的純潔的也就是說沒有做作成分的破顔爲笑,就象下雨天忽然就出了太陽的那種。她說:偉大的女性?你說她是偉大的女性?
我被她的撩發動作撩糊塗了,也可以說是撩清醒了,更準确地說是被撩到了清醒與糊塗交接的灰區,所以我說出來的話也是灰色的或者說有點出乎自己的意料或者說根本就是脫口而出沒有經過大腦過濾的:艾晚亭?你是艾晚亭?晚亭?
她說:你認識我?
這是一句很短的話,一個簡短的問題。可是問題是,她是用漢語說的這句話。
我站了起來,又坐了下來。我聽到了我的心跳。我說:停車坐愛楓林晚。
我是用漢語念誦這個漢華古詩句的。我說得很輕,好象害怕聲音大一些會把什麽吓跑。吓跑一個奇迹,或者一個夢,或者一個畫中人。
她的眼睛放光了,她滿臉放光地說,她用漢語說:霜葉紅于二月花。你是章程?
我跳了起來。我說:真的是我?你是章程!
我發現自己正在失去正确說話的功能。連“我”和“你”都說反了。這是在我身上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
可是她聽懂了。而且她咯咯地笑了。她笑着抱住了我。
當然我也抱住了她。
她說,她現在的名字是瑪麗亞娜。
她說,那天她走出那個飛機上的廁所時,飛機在滑行。她看見我飛快地奔過去,然後又奔回來,奔到機艙口。她叫我的時候我也在叫喊。她感覺我并沒有聽到她在叫我。然後飛機一個急刹車。她被甩在了艙壁上。同時她看見我消失在空中。或者說消失在艙門口。
然後,她奔到艙門口,這時飛機又開始滑行了。她隻看見了巨大的甲闆,感覺是在一艘大輪船上,一艘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大的輪船,那甲闆大得吓人。然後,飛機忽然就傾斜了,她一下子就從艙門那裏跌了出去。跌在藍天中,下面是藍色的大海。跟她一起跌下去的還有那架大飛機。她感覺自己被巨大的浪花舉了起來。在浪花上,她看見的不僅是那金燦燦的太陽,她甚至被浪花捧到了越過甲闆的高度,她甚至感覺看到有人在對她揮手。
後來,她說,她醒來後,就在這裏了。
我問她,她現在在什麽地方。她說,她在一個港口,或者說象港口的地方。那裏有輪船,有行駛和停下的汽車,可是那是隻能看着的。因爲那個港口跟她所在的地方隔着一條過不去的河。她在的那裏已經有八年了。我說,這我知道。我八年,你也八年。當年漢華跟東盈打仗也是八年。她說:希望八年就到頭吧。可是,她每天隻能看着對岸熱熱鬧鬧的。
她說她們那裏,也就是河的此岸。大家都說他們是在四區,或者第四研究所。河對岸也屬于四區。但在河東的人一般是去不了河西也就是河對岸的那個港口區的。
她說,她的區長跟她許諾過說會讓她到對岸去工作。可是由于她不願意跟區長走得太近,所以八年了也沒有去過那裏。
我明白她說的“走得太近”的意思。意思就是她是一個守身如玉尊重自己的身體和品質的女孩子。
她說,她不是搞科研的,所以她做過很多工作,都是後勤方面的,當過酒吧服務生,當過保潔,最近兩年來做得更多的事情就是送貨取貨。不過好在她是女的,不會把太重的搬運的事情交給她做,或者她做的時候不時會有男生跟她搭檔。
阿爾貝特的不期而至打斷了我們的卿卿我我。其實不能說是卿卿我我啦。隻能說是久别重逢有很多話要說。
由于阿爾貝特的到來,我們隻來得及各說一句拜拜。
阿爾貝特在他的經典大胡子後面露出表示笑容的嘴巴。他說:有遭遇啦?
我說:随便聊聊。
他說:看了新送來的材料了嗎?
我說:還沒有。
他說:這是你們今後工作的重點。應該不需要我說吧。你和蘇珊教授看一下就明白了。抓緊時間,上面催得緊着呢。
然後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跟我瞎扯。比如問我蘇珊的個人生活有什麽進展。我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他不僅一定知道蘇珊現在每天在酒吧街“厮混”(請原諒我的用詞,我其實是用他們那些人心裏的用詞來說的),而且一定知道那裏經常有我的參與。可是我不願意去限制他的已知空間和想象空間,我隻是說,别人的私事應該去問别人。他又問我的個人生活問題。我同樣清楚,他當然知道我跟娜拉、若雪、雲吳這幾位的關系,他甚至應該知道這些人的來源,包括他們的民族出處。可是我也是用空話來回答他。具體我說的是些什麽樣的空話我并不想在這裏記錄下來,因爲那些隻會污染我的筆記或者說回憶錄。
既然他要跟我聊一些我不想跟他聊的話題,我當然也會聊他不願意聊的話題。我的問題自然要涉及幾個月前一去不複返的對面兩個實驗室的同事們。
他也會我會的外交詞令,而且比我高明得多。他說他隻是一個區的負責人,出了這個區的人他就沒有權利去打聽了。
我說:你至少能告訴我他們是否還活着嗎?
他說:我隻能告訴你,我相信他們還活着。而且我希望他們活得好,很好,長命百歲。
我說:那麽克裏斯呢?還有冬妮亞?
他說:他們不在了。
然後他察覺自己好象說得不太好。他補充說:我的意思是,他們離開了二區。
其實我這些問題不是第一次問他,他其實也不是第一次回答我。顯然,他每次的回答還是有些出入的。但我已經無心追究了。
再然後,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做好工作。這是最重要的。做好工作了,什麽都有可能。
我說:什麽可能?離開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