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教授,蘇珊,你怎麽會在這裏的?我記得你說過你不喝任何酒的?
她說:是的,我是不喝酒的,滴酒不沾,那是在今天之前,那天之後。
我說:那天是哪天?
她說:就是我跟他分手的那個日子。
我說:你是說他,科雷教授?
其實我并不知道科雷是不是教授,我跟他甚至一直沒有談過過去,也就是他的過去,但我知道他絕對配得上N個教授頭銜。
她說:是的。不過他以前不叫科雷。你應該聽說過他的名字。
他說:我叫格萊格.凱林。
我站了起來:凱林教授?你也是貝諾爾獎得主?你真的是杜因人?
他說: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以前也真的是杜因人,也就是說我的祖籍是杜因。一半的祖籍。按國籍說,我是格米達人。
我說:你們以前就認識?
她說:是的。可是我是今天晚上才重新認識了他。或者說認出了他。
我沒有再說話,我知道蘇珊的習慣,一旦我說話,她就拐彎了。
果然,她繼續說了,而且直接進入了講故事的軌道。也就是說,從“從前”說起。
她說:應該說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們在大奧尼亞的尼希開會,國際會議。其實我們本來就認識,而且我們甚至是遠親。
我忍不住地插嘴了:你們是親戚?
她說:是的,格萊格剛才說他一半的祖籍是杜因,其實他還有一半的祖籍不是格米達,而是東盈。他的媽媽是東盈人,而且是我媽媽的表姐。
其實,我們之前就認識,而且很早就認識。他甚至跟我曾經是同學。他是在津洞讀中學的,讀了三年。我們在同一個中學,同一個年級,但不是同一個班級。但他的媽媽當初送他到津洞來,他們還在我們家住了好幾天。
之後,他到格米達去讀大學,我們有好多年沒有見面。
他說:直到大奧尼亞。
她說:是的,我們先後在大會上作了學術發言。我們當然就重新見面了。
他說:那時候,她情緒很不好。我跟她說: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人生都是這樣的。路總是要繼續走下去。
她說:是的。我本來也想走出來的。可是就是情緒轉不過來。其實那時我的丈夫已經去世一年多了。
他勸我放開一些,繼續走自己的人生道路。他說人的一輩子有長有短,短的有短的命運,長的有長的活法。
然後,會後,他建議我們一起去坐郵輪,說是放松一下。
他說:我很後悔。結果我們就到這裏來了。
她說:我不後悔。因爲那次真的是你幫我走出來了。即使要爲此付出代價。
我們那次的郵輪就是到大奧尼亞沿岸和附近,一共是七天。那是我們的塔塔尼克。
他哈哈笑了,他笑的時候,那隻考拉再次在他的肩膀上探出頭來,好象以爲他需要它的安慰似的,因爲他笑得很激烈。
他說:真的,那是人間最後的浪漫。
她說:我們的塔塔尼克當然不會撞到冰山。那地方不會有冰山那種苦寒之地才有的東西。但是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我們的船就慢慢下沉了。
他說:可是在船下沉的時候,本來很怯懦的我忽然就膽大了,人到臨死的時候就會膽大。我抱住了她,我的Sayuri,我說,如果上帝讓我們一起死去,我也滿足了。
她說:我當時也不害怕了。我覺得抱住他就是一種幸福。一種我重新找到的幸福。哪怕這是短暫的。
後來,他把我送上一艘救生艇,他說我不上去他就跳到海裏去。那時,跟塔塔尼克真的很象,隻有女人和小孩還有老人可以上救生艇。
他說:我本來已經找了一塊木闆,我想好了我能漂就漂,漂到漂不了了爲止。船已經全部在海水下面了,我的下半身也已經在海水裏。跟我在一起的就是這隻考拉。是我偷偷帶上船的。那時候還是一隻幼小的考拉,又很安靜,所以我把它帶上郵輪一點麻煩都沒有。這時候來了一架直升飛機,放了一個舷梯下來,我就爬了上去。我是抱着小考拉爬上去的,準确地說是小考拉摟着我的脖子。上去後,我一開始還在往下看,尋找那些救生艇。可是後來就什麽都看不到了。然後我就睡着了。
她說:我坐的那個救生艇漂了很久。後來也是來了一架直升飛機,那飛機也放了一個舷梯下來,同時下來了一個軍人,叫喊着我的名字。我說那就是我,我就是Sayuri,丘野。他就一把抱住我,爬了上去。
醒來後,我就在這裏了。
他說:我也是,醒來後,也就在這裏了。可是我沒有想到,我在一年後會在這裏,就是在這條酒吧街重新遇到我的考拉。我在這裏幾乎沒有見到過什麽野生小動物,更不用說考拉這種除了大奧尼亞哪裏都沒有的動物了。可是讓我認出這隻考拉的主要原因,是它認出了我。酒吧街上有那麽多人,那麽多人在喝酒說笑,可是它一下子就蹿了出來,一下子就蹿到了我的膝蓋上。我馬上明白了,一定是它。
她說:我也是醒來後就在這裏了。這麽多年也一直在這裏。這麽多年,我是見過格萊格的,可是我并不知道這個黑老頭就是格萊格。直到今天晚上。我本來隻是到超市去,隻是路過酒吧街路口,可是一隻小動物忽然就蹿到了我的身旁,而且要爬到我身上來。我一開始有點害怕,不知道怎麽辦好,甚至差點叫喊起來。因爲這個小家夥真的很會爬,幾下子已經到了我的腰部。我用手去推它,它卻順杆子就是順着我的手臂往上爬。
然後他就出現在我的面前了,他呆呆地看着我。他說:難道是你?
他說:我當時真的是呆住了。原因是,這隻考拉除了我之外,其他任何人都是它害怕的物件,它見了其他任何人都躲得遠遠的,避之唯恐不及。可是它今天竟然跟另外一個人,跟一個女人,那樣親密。我當時就想到了當年郵輪上我們一起跟這個小家夥玩的時候的樣子。我知道這裏的人都變過臉也變過身體變過膚色和其它生理顔色。于是我試探地說出了Okano Sayuri的名字。
她說:我呆住了。這個黑人怎麽會知道我的名字?可是這個不小的小家夥已經到了我的肩膀上。在我的肩膀上看着他,看着這個男人。我順着它的眼光看過去,腦子裏嗡地一亮,真的是嗡地一亮。我莫名其妙地就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說:我說是我,我是格萊格。你真的是Sayuri?
然後我就聽見了許多人的聲音,甚至有人叫喊出類似于漢華猜拳的聲音。當然隻是類似。細聽之下還是有區别的。我是說,剛才沉沒了的所有背景音在瞬間重新浮到了水面上來。
我說:完了?
蘇珊說:完了。
格萊格說:不是完了,是開始了。
然後我看到他的手直接抓住了桌面上酒杯邊的她的手,然後她被拉了過去,然後他們倆抱在了一起。
我說:我困了。我先回去睡覺。
他們甚至沒有回應我。
我想,可能是他們的嘴都在忙着。忙着做跟講話不一樣的事情。我想笑。
我又想哭。
可是我隻是靜靜地走開了。甚至沒有回頭去看他們。
我本來想跟他們兩位讨論别的事情的。尤其是醫院的事情、腫臉人消失的事情,這些事情不時會湧到我的舌尖來,尤其在他們講完他們的故事之後。可是我又想了,這太不合适了。畢竟世界上有今天也有明天。今天不能打擾他們。
太不容易了。
這裏的人太需要這樣的重逢。
需要很多的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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