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見到了剛才跟我說話或者說用他的身體把小塗覆蓋掉的那個醫生。
他說:你怎麽還在這裏?
我說:他們到底是怎麽啦?這是一種傳染病嗎?
他說:不知道,你的那個同事我們化驗過了,不象是皮膚病。我們本來懷疑是内分泌失調,或者激素過量,也許她服用過什麽含大量激素的藥品。可是,一下子來了這麽多病人,這就不好解釋了。
他在病房裏跟我講話的時候好象是努力克制着自己,以免不耐煩爆棚。可是忽然他就好象很想講話了。我想,即使不是我,而是另一個人在他的面前站着,他可能也會跟他說很多話的。
我說:會不會是一種什麽傳染病呢?
我隻是重複了一下剛才已經提出過的問題。
他說:我們會查的。但從那位女士身上我們沒有查出什麽,至少沒有查出病毒或者細菌。還有些病人,臉腫得倒是不大,可是嘴裏忽然就長出了許多大大小小的牙齒來。
我震驚了:那麽多人忽然臉腫了,腫得這麽厲害,已經夠吓人人了。你說還有人嘴裏忽然長出許多牙齒?
他說:對。我們都覺得奇怪。
我說:這是同時有兩種傳染病發生了?
他說:從理論上說應該是傳染病,而且象你說的,兩種傳染病同時發生了。可是我剛才說了,我們已經驗了許多病人的血,什麽都沒有驗出來,沒有病毒,也沒有細菌。
我說:你說沒有病毒也沒有細菌,那會是什麽呢?
他說:不知道,我們已經請院裏派人來了。
這個醫生好象很願意跟我說話。也許他正需要有個人跟他分享疑惑。
我跟他已經說了拜拜了。我已經轉過身去。忽然又聽到他說話了。他說:不過,這些人有個共同點。
我轉回身去,看着他:什麽共同點?
他說:這些人我覺得不久前都見過。
我說:在哪裏見過?
他說:還會在哪裏?我不是喜歡到處亂逛的人。當然就是在這個醫院裏了。
我說:他們曾經是你的病人?
他說:你說對了。還真是的。我一直覺得這些人似曾相識,至少其中一部分。你這麽一說,我也想通了。真是的,他們好象都是,或者大部分曾經是這個醫院的病人。
我說:是你的病人不奇怪啊。除了我是第一次住進你們醫院,其他人可能經常會到醫院來看病吧?
他說: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就在不久前,在那個見風倒和後來的不見風也倒的怪病發生時,這些人或者其中許多人都曾經見風倒或者不見風就倒,然後被送到我們這裏來過。
我的精神重新被這位大夫吊起來了,我甚至忘記了我本來肚子還很空本來我是想到超市去買些吃的填填肚子的。
我說:這一點太重要了。應該說是重大發現啊。難道說這是那次見風倒的後遺症?
他說:對啊,你總結得太好了。這是一個重要的思路。謝謝謝謝!
就我們說話這會兒,醫院大堂裏已經擠滿了人。醫院大門那裏還有人不斷地在往裏走。
有人叫着:道克多先生!
這位醫生說:受累,有人找我。
我說:你去忙吧。
太可怕了。我想。
我一張張的臉看過去,那一張張的臉把它們包容着的眼睛轉開轉到他們的視線不再向着我的方向去。
再次走出醫院的時候,我的想法有點卑鄙。這當然是我後來才發現的。我的想法是,這些人裏面沒有熟人,除了小塗以外,這些在醫院大堂裏的人雖然大多見過,但都不熟,基本上跟我都沒有過語言的交流。
可是,在室外上午的陽光下,我的想法很快就重新地複雜起來。
我想,可是,誰說就不會有其他熟人出現在這裏或者說出現同樣的臉腫問題呢?畢竟,我現在的同事們都曾經得過見風倒,除了我和蘇珊。
所以,當我重新回到我和蘇珊的小樓裏,當蘇珊向我提出一連串的問題時,我都顧不上回答。我說:我的事情待會向你彙報。我想先到對面去看看。
她說:對面?我昨天剛去過。沒什麽啊。一切正常。
我說:一切正常?沒有人生病嗎?
她說:生病?沒有啊。對了,就是小塗昨天不在。
我松了一口氣。我說:你知道小塗昨天爲什麽不在吧?
她說:不知道。他們也說不知道。
我說:我剛在醫院見到了她。
她說:醫院?你這幾天都在醫院?
我愣了一下。
我沒有回答這蘇珊的問題。我說:你知道小塗得的是什麽病嗎?
我對小塗和今天醫院裏的熱鬧景象的描述讓蘇珊很吃驚。她說:這麽說來,我們現在應該先到對面去看看。
對面就是穿過頂光通道進入大房子然後進入的那兩個實驗室。
我們的進入引起了熱烈的反響。我是說歡呼和奔走。
幾天不見,我見到他們本來應該感覺親切,可他們見到幾天不見的我的這種熱鬧,奔走,呼喊,擁抱,把親切的感覺直接擠出了我的眼眶。以緻偉哥說:哭了小朋友?
我說:沒有。
然後,我說:你嘴裏是什麽?
她用手擋住了嘴,說:沒什麽啊。
我說:是你舌苔發白?
她仍然用手擋在嘴前,說:可能是的。
我沒有再追問。那麽多人都在向我提問或者問候,我也顧不上了。
他們提出的問題我一概沒有回答。因爲大家都在講話,我隻需要答複那些問候就行了。而且,他們的問題已經有蘇珊替我回答了。
至少不算我撒謊。
頂多是默認。而且是默認其他人的話。
回到小樓裏,我的心輕松了很多。
可是蘇珊卻說:事情不會這麽簡單的。
我的心又沉重了起來。我說:是的。我也這樣想。他們都得過見風倒或者不見風就倒。而且見風倒和不見風就倒就是從我們的實驗室出發或者說傳播出去的。
蘇珊說:願上帝保佑他們。
我說:也保佑我們。
然後我們就不說話了。很久都沒有說話。
傍晚的散步又是一番熱鬧。如果不是女孩子若雪和娜拉力氣不夠,我相信他們會合力把我擡起來一直擡到海邊去的。
娜拉的第一句話是:吓死我們了你知道嗎?我們找了你好多天了。
若雪的第一句話是:你這些天都到哪裏去了?
我回答了若雪的問題:地獄。
他們說:真的假的?不可以亂編的。哪個地獄?
我隻是說:我腦子裏有點亂。你們讓我整理一下。等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再說。
這時,傍晚時分的海邊正是漲潮的時候,應該說根據我長年的經驗和體會,正是漲潮已經到了頂峰的時候,而且是好多天甚至好幾個星期一次的那種頂峰。我們在紅色的晚霞裏坐在礁石上的時候,可以看到鲨魚的嘴,一張過來,對着我們張開着過來,暗紅色的,又一張過來,也把嘴張開,也是暗紅色的。可是它們的牙齒是白色的。不知道爲什麽會讓我想起偉哥小姐嘴裏的白色。她說那是舌苔。我覺得這些大魚好象在面對它們的牙醫。好象我們坐在這裏就是下達了請把嘴張開的指令。我也想到了那個醫生的話。
當然了,看着很近,但其實我們都知道,這些鲨魚也就到那裏爲止了,海水的浪花在我們下方大約五六米的地方濺開,然後前面的鲨魚就被浪花濺沒了,消失了,然後後面的再上來,張開它們的嘴。
這樣看着鲨魚表演,讓我想起在申城海洋世界裏的海豚表演。如果這些鲨魚不吃人的話,這裏可以成爲一個頂級的旅遊景點。
娜拉說:我們那裏來上班和到食堂吃飯的人已經大大減少了。
若雪說:我也看到了一些人,臉腫得很厲害。
雲吳說:在這裏,我們都是實驗品。
我說:你認爲?
若雪說:我也認爲。不斷地會有危險的東西洩漏,傳播,造成可怕的生物災難。
娜拉說:先不說這些。地下世界你是看到了,可是你的結論是即使能走進這個地下世界,也走不到哪裏去?
我說:目前看來是這樣。一切都井井有序。我感覺那裏無懈可擊,沒空子可鑽。就跟這裏的一切一樣。
雲吳說:看來此生離開這裏的可能性太小了。我們生活在一個被高黑科技管得死死的環境裏。
若雪說:我們要有信心。
娜拉說:首先是相信機會。
我說:是的。要等待和相信。
娜拉說:還有創造。創造機會。
若雪說:無論如何已經進了一步了,你已經初步探索了地下世界。有第一步就會有第二步。
雲吳說:對。是我太悲觀了。
我說:希望明天會更好。
娜拉說:把希望拿掉。
若雪說:對,明天會更好。
說實在的,我一點都沒有覺得自己和我的朋友們在講空話或者說是自我安慰。很多年以後回想起來,這種感覺更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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