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你沒有看錯。我進入地下汽車世界已經兩天了。如果坡道歲月也算,那就是六天了。
我稱它爲地下汽車世界,固然,一方面是因爲這裏車來車往分外熱鬧,幾乎沒有停止的時候,另一方面是因爲我重新看到了人世間這一百多年來的忠實陪伴者,各種各樣品牌的汽車。我見過的和沒有見過的各種汽車。
當然這裏以貨運車爲主,但也有一些小汽車,也有救護車,甚至還有礦山車。
它們都在地下集結着和分散着。我幾乎沒有看過那些關于地球或者世界末日的科幻大片,但我能夠設想,如果有一部大片寫的是人類在大毀滅之前已經營造了足夠大的地下世界,那麽幸存的可能性會增加很多。
這些車輛曾經讓我忘記時間,忘記饑餓。
根本不可能再找到那個紅發虎牙小姑娘和那個推着她大喊大叫的男子。
這裏,我是一個什麽也不是的人。沒有人注意我。這裏沒有交通燈或者我們曾經說的紅綠燈,但是卻井然有序,有幾個轉盤,就是人間地面上那種汽車轉到第幾個口子下道,在口子口等着的車輛要等口子裏的車子開過才能進去的那種圓環狀交通樞紐。
另外,這裏遵守的是靠右行駛的規則,這個在世界上大多數國家通行的交通規則,以及與此相關的右先行的規則。
這裏很亮。亮的卻是地面,不象人間行車的燈光都來自某個側上方那樣。但這裏亮的地面卻不刺眼,絲毫不影響開車的人和象我這樣的走路的人。
這裏有很多廣場,是用來停車的。有些廣場有很大的裝卸平台,貨車在這裏卸貨裝貨,平台後面有斜坡,電瓶車和推車在那裏把貨拉走。這裏也有貨場。
總之,這裏跟曾經的人間的地面上的碼頭等貨物集散中心很象。
這裏的轉盤、路口都有标記,那上面标出的是一些字母和數字的組合,比如A2,B3,C1,D4等等。一些道路正對着的牆壁也有類似的字母數字組合。這些道路到了那裏似乎是到頭了。但我看到一些車輛對着這個到頭處時,那裏的牆壁遠遠地就裂了開來。跟人行的牆壁裂口是一個意思,隻是這裏的裂口更大,大到足以讓兩輛大車相對錯身而過。這些似乎到頭的地方旁邊總有個小岔道,顯然是專門給開錯路的汽車掉頭用的。
我試着朝有字母數字組合标示的牆壁走去過,但牆壁不爲所動。
這可能意味着,人要想從地底下穿行,從我們二區徒步走到其它地方去,是不可能的。除非這個人有一個萬能的遙控器,或者一張萬能的通行臉。
有了在坡道上兩天的體驗,我可再也不敢闖入某一個不明的通道裏去了。如果再有那麽幾天的封閉體驗,可能我整個人就沒有了。
更何況,這些字母加數字意味着什麽,誰又能知道呢?
但是,有一點是明确了了解了的,那就是,我們整個區的地底下幾乎被挖空了。但我覺得可能不完全是挖的。我聽到流水的聲音,在不少地方,雖然我沒有看見流水,但流水一定就在附近的某個地方。還有,這裏的頂很高,有些地方看得出是象隧道那樣的人工挖出的,人工的頂,但有些地方真的很高,甚至高到看不見的地方,也就是說,這裏的很多地方本來就是一個或很多個地下世界,溶洞之類的,隻不過被這裏的建設者們利用了起來,打通了。然後,那些建設者又在上方的地面建造了許多房子。
還有一點是明确了的,那就是,我好象找不到來時的路了。如果我知道一個大概方向,我可能還是可以找到來路的。可是這裏是地下,是沒有陽光和月光的地方。我完全不知道方向了。
我嘗試着回憶,比如轉盤,比如裝卸平台,比如停着許多汽車的地方,可是它們都太象了。這裏的汽車随時在替代着,你也不可能找到曾經見過的汽車,幾乎不可能。
可是我真的走不動了。
胃裏的摩擦把我的力氣磨得所剩無幾。
我聽到汽車刹車輪胎跟地面摩擦的聲音,而且聽到好幾次。頭幾次,我還大叫着,幫幫忙好不好!或者不要這樣,謝謝啦!我叫幫幫忙,或者不要這樣,是因爲我在這種時候最害怕的聲音莫過于摩擦。因爲我的胃壁已經被摩擦到了幾乎要透明幾乎要沒有了的地步。
摩擦的聲音之後,我聽見有人說:這人怎麽啦?還有人說:喂,你怎麽啦?還有人說:你如果不想活,換個地方,知道嗎?還有人說:是碰瓷的吧。還有人說:他好象有問題,要不要報告領導?還有人說:不管他啦。還有人說:管一管吧。
話語都很短。然後都是汽車啓動和繼續行駛的聲音。無論是說不管還是管一管的,沒有人走下車來。汽車一輛又一輛地從我身邊駛過去。
我感覺自己就是一張被丢棄在路上的紙或者葉子,被來回地摩擦,不斷的揚起又落下。
可是我真的已經沒有力氣了。或者說,我放棄了。我真的想睡上一覺,好好地睡上一覺,哪怕醒來以後這個世界再也沒有我了。
所以,當我再次聽到有人在問“你怎麽啦”的時候,我忽然發現我的眼睛睜開了。我忽然就能睜開眼睛了。
這個人又提問了:發生什麽了?
這個聲音是我聽到過的。這個人是我見到過的。
她竟然是那個皮膚比較黑的中年女子,那個有着漢人名字的小塗。
我說:怎麽是你?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醒來後說的第一句話怎麽會是這個。
她說:你希望是誰?
我說:受累。我希望是你。
她就笑了。我好象還沒有見她笑過。她笑的聲音好象是從牙縫裏出來的。
我說:你怎麽啦?
她後退了一步,臉上有一些驚惶閃過,好象她做錯了什麽事情被我看見了。
她說:我也不知道。
本來我應該适可而止的,後來我才這麽想。可是當時我一點力氣都沒有,或者說剛剛有了一點講話的力氣,還沒有思考的力氣。所以我繼續說出了我想說的話:你怎麽變胖了?
她臉上又接連閃過了幾道驚惶的色彩。她說:别問我。我不知道。
真的,我之所以這樣問,提出這種女人最不喜歡聽到的問題之一,是因爲她的臉實在是讓我不得不脫口而出。
我的腦子有點回來了。我說:受累。我瞎說的。我們這是在哪裏?
她說:醫院啊。你以爲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