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覺上帝或者說老天爺在跟我開一個玩笑。也就是說,我一隻腳邁錯了,走到了某一個夾層裏,比如說人間和地獄之間的某個地方的夾層裏,有的人從人間到地獄去,有的人從地獄返回人間,但是他們或是從我的頭頂上走過,或是從我的下方走過,一牆之隔,他們都走得象模象樣的,有的從容不迫,有的急急忙忙。可是誰也看不見我。
我看了看表。我平時不怎麽看表的,盡管這隻表是我唯一的人世間物件,可是現在這段時間裏我已經看了無數遍了。
這麽說吧,如果不是這隻表已經經過了第三個10點45分,就是我瘋了。
第二次看到10點45分的時候,我從坡道上坐了起來。我想,我一定睡着過了,而且一定錯過了什麽了,一定是錯過了很多事情,而其中有很重要的事情。現在一定是上午10點45分。
可是我還是把我的表拿到眼前,看到它的秒針在走着,而且确實是有聲地在走着,一直到分針到了46那裏,我才把我的表移出我的視線。
可是,怎麽可能呢?如果現在是上午10點46分,難道就沒有人經過這條通道嗎?畢竟是上午了,該送東西的應該已經送來過了,至少其中一部分。上面是超市,超市的商品尤其是新鮮的水果、牛奶、牛油、面包之類的東西是需要每天有新鮮的補充的。難道是他們蹑手蹑腳地走過,生怕驚動了我?
可是也不對啊,我四仰八叉地躺在這條頂多也不到兩米的坡道靠近中間的位置,即使人們不是推着拉着或者象我在這個超市裏見到過的那樣用電動車拽着裝滿了貨的小車中車走過,即使他們是手提着東西經過,總會有動靜的啊,哪怕有人說請你讓一讓呢?
難道,這條通道這條坡道被棄置了?當然有很多條坡道通往二區的許多地方,通往超市的坡道可能也不是隻有這麽一條。可是怎麽會大家都忽然不走這條路了的呢?難道是外面立着一塊牌子,通告說,此道施工,請走其它通道?
我再也不敢閉眼了,我數着數,數到1000的時候看一下表,然後數到2000的時候再看一下表。這隻表走得很好。
到接近第三個10點45分的時候,我真的有點受不了了,如果這條道在十天之内沒人走進來,我應該已經成爲屍體了,如果是二十天,我應該已經腐爛。
但在我的表到達第三個10點45分的時候,我覺得我的身體已經開始腐爛了。
最先腐爛的應該是我的胃。因爲我已經感覺不到那種饑餓帶來的痛感了。空腹的摩擦已經結束,應該已經沒有東西可供繼續摩擦了。
我走到坡頂,我使勁地敲門。其實應該說是敲牆。我當然知道是白費勁的事情。因爲,盡管我長着一尊南美足球運動員的身體,可是我的手敲擊在牆上的聲音跟其他人,無論是女人還是小孩,應該都沒有什麽分别。沒有那種空洞的說明後面有空間的門并且可以發到後面的空間裏去的聲音,而是啪啪回響在本空間裏的那種聲音。
我來回走了幾遍,忽然想起應該節省力氣。然後我就在坡底的牆壁那裏坐了下來。
我仍然是過一會兒看一下表,過一個小時站起來,原地動動手和腳。我不是不擔心動手動腳會消耗力氣,我是擔心我會睡着。
可是,在我猛地跳起來的時候,我沒有意識到我爲什麽跳起來。我是後來才想這個問題的。我猛然跳起來的原因有以下幾個,至少有其中的一個兩個:
一,我忽然發現我醒了,也就是說,我發現我又睡着過了,我說了不閉眼的,我數了無數個數,可我還是睡着了。睡着意味着可能的錯過。錯過機會的那種錯過。
二,在睜開眼睛的第一個瞬間,我的眼睛已經固定在我的表上了,而我的表正在完成秒針的歸零,或者說走到頂峰,分針正在完成到達12或者0前面3格的位置,即45,而時針已經幾乎到達了隻差1格的地方,即已經接近11。換句話說,在我醒過來并幾乎同時看着我的手表的瞬間,這裏的時間正在走到又一個10點45分。不是我瘋了,那就是說,這是我進入這個通道後的第4個10點45分了。
三,應該說是在同一個時間發生的,我忽然感覺到了活過來的感覺。因爲,我感覺到我肚子裏一種空前的疼痛。我知道,那是饑餓的疼痛。我的胃又開始摩擦了。換句話說,我的胃壁還在,至少有一部分還在。
四,應該說也是在同一個時間裏發生的,卻是這四件同時發生的事情裏最讓我不能相信的事情,是我聽到了這個通道裏除了我發出的聲音比如呼吸聲和心跳聲以及手表發出的聲音這些在這個完全封閉的空間裏真的能清晰地聽到的聲音之外的另一種聲音或者說第三種聲音。
這第三種聲音給我的第一個感覺是,我已經進入了下一個世界了。
因爲我根本不能相信這會是人間的聲音。
但聽上去真的象是人間的聲音。
這聲音是從天上發出的,從天上落下來,象流星一樣地落下來,不是視覺裏的流星,而是聽覺裏的。
這流星的聲音是我聽到過的。
是一個女生快樂的笑聲和一個男生大喊着的和聲。
還有推車輪子及其肢體的轉動聲摩擦聲扭動聲。
完全一樣的聲音。跟第一個10點45分之前的那些聲音完全一樣。應該說就是簡單的重複。
我閉上了眼睛。我相信我完了。我已經完全地進入了幻覺。
如果這些不是幻覺,那就是我真的離開了這個世界了。
可是我接下來聽到的聲音卻是不一樣的,不是重複的。
首先是那個不知道剛才都在喊叫什麽的男聲:别管他。
然後是那個剛才和兩天前隻發出笑聲的女聲,說話的女聲:怎麽還是你?
再就是同時發出的雖然很輕但聽得出來的橫向整體移動的聲音,是牆壁在移動。
然後是牆壁移動後透露出來的其它聲音,主要是汽車行駛的聲音,輪胎摩擦的聲音,還有人講話的聲音。
我睜開了眼睛,我說:你是真的嗎?
她笑了。她是個快樂的女孩子。這回我看得很近。因爲她已經從車子上下來,站在了我的面前,彎着腰。
我看見她下垂的頭發,散發着一種紅色的氣味。在視覺上那也是紅色的。一臉淡淡的斑點,襯托出她皮膚的特别透明。說話時露出兩顆虎牙。虎得不是那麽厲害,換句話說,虎得還挺可愛的。
看上去,她的年齡其實還不到二十。我原先看岔了,其實她比我以爲看到的樣子更年輕。
她和他都穿着黃色的工作服,淡黃色的。這是我們這裏經常見到的送貨和取貨人的服裝顔色。
她又快樂地笑了。她說:我是真的呀。真的瑪麗亞娜。
我說:我是真的波曆。
她說:波曆哈特?
我說:是的,魔法世界那個,相當于。
她笑得更快樂了。
她說:我記得我們是前幾天見過一面的,也是在這裏。
我說:對的。
她說:你經常到這裏來嗎?
我說:我一直在這裏,至少這兩天。
她說:爲什麽?是在等我嗎?
我說:就算是吧。是的。真的是的。
她說:好了,我們又見到了。拜拜!
我說:拜拜不好吧。
她已經又上了車,是被那男生抱上去的。那男生已經推着車并且已經穿過了牆壁裂開的門洞。她說“拜拜”的時候,她坐着的推車已經到了門洞那頭。在我說“拜拜不好吧”的時候,我也已經跟了過去,而牆壁正在我的身後合攏。
那男生推得飛快,而我還需要讓我的眼睛适應一下,也就是說我還想看看我來到的這個地方是個什麽樣的地方。尤其是在我的視覺被一些汽車燈光反複覆蓋的情況下。然後我就看不見他們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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