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對面的人被擡出去的時候,我還見到了血在往地面上滴。
我想,現在這個病該改名了,不能叫見風倒了,因爲它不見風也會倒。
食堂裏吃飯的人也明顯地減少了。
他們說,醫院裏建了一個隔離區,就是利用了我們這個小醫院旁邊的那個爛尾樓,據說那裏臨時拉了電線,用來照明。
我和娜拉到那裏去看過。是娜拉提議的。我說:你不怕被傳染嗎?她說:我們什麽都見過了,還有什麽更可怕的呢?
前兩天,我見到有人被擡走,又聽到有人在說半山了。
我走上去問,要把他們送到半山去?
那個大白個子比較小,但發出的聲音卻很粗,是男性的聲音,至少聽着是。他說:你知道半山?我說:聽說過。他說:人都已經死了,不送那裏送哪裏?
他反過來問我。
可是我也明白了一件事情,一件讓我能夠稍微地松一口氣的事情,同時我也明白了一件讓我神經繃緊的事情。讓我松一口氣的事情,就象我昨天跟娜拉說的,就是半山也是埋葬死人或者說舉辦海葬的地方。讓我神經繃緊的事情是,有人死了,在這場莫名其妙的疫情裏,終于有人死了。不好意思,我說“終于”,沒有别的意思,隻是一種擔心的被證實。
有人在旁邊議論。畢竟也還有膽子大的,也就是說也還有走上來走到擡走死人的地方來的。她們說,這兩個人是在封閉的房間裏被發現的。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說是他們早已經死了。
也就是說,這種怪病并不是不會緻死,如果有人倒下而此人的倒下沒有被其他人及時發現,此人很可能會死去。
昨天,我已經聽我們實驗室的人在商量要不要住在一起。我說:爲什麽要住在一起?不怕相互傳染嗎?那個女同事說:即使可能被傳染,也比倒下還沒人知道然後就死掉的好。
然後,他們很快商量好了兩兩一對的組合。剩下的一個問我:波曆,我們住在一起好嗎?我說:我們?她說:是啊。我說:可是我是男生。她說:我不怕你。
我除了搖搖頭,也隻能點點頭了。當然點頭發生在搖頭之後。
這個女生比我還年輕一點。不過噸位比我大不少。這是我一開始搖頭的原因之一。
她的自我保護意識還是挺強的,等于告訴我說,你不用擔心,你也不用想别的。
就她那噸位,我會想别的,但肯定不會想她說的那種别的。
晚上,當我獨自散步,從荒蕪的酒吧街走回到宿舍的時候,她已經在我的床上打着呼噜。她打着呼噜,卻在我的輕微觸碰下,也還知道往旁邊滾動了一下,給我空出小半個床位來。
她是全身裹着防護服躺下的。
我想,就這樣還能睡着?
可是,我剛躺下,在她的旁邊,我也睡着了,很快。我發現防護服或者強壯的呼噜還有催眠的功能。
早晨起來的時候,我發現我的右胳膊整個麻木了。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我的胳膊從旁邊的身體下面抽出來。
她整個睡成了一隻大蝦的形狀。我已經幾乎被她拱出了床去。
同時,她真的很胖很重。這是我深刻的感受。
我抽出胳膊的過程并沒有讓她的呼噜中斷。
我已經在考慮今天晚上是否要睡在實驗室裏了。我想的是我和蘇珊的小樓。
可是蘇珊帶來的新聞迫使我放棄了這種念頭。
蘇珊是下午回到實驗室來的。也就是在我們的小樓裏。
大樓裏的那個實驗室我每天也就是去轉一圈。那裏已經沒有同事了,所有的人都進了醫院。我隻是去看一下,玻璃通道兩邊的人類和動物細胞實驗室裏的生物反應器仍然在緩緩地旋轉着,我覺得這些玻璃球體裏面的液體在這些主人不在的日子裏并沒有增加,甚至好象還少了一些。
我坐在自己的超淨台旁自己的椅子上,在下午的陽光裏迷迷糊糊着。我好象做夢了,我看見我走過的地方,路上的人一個一個一撥一撥地倒了下去,就好象有一台收割機在那裏開過,而我就是那台收割機。
有人在撫摸我。摸着我的腦袋。
我睜開眼睛,看見了蘇珊。她在距離我大約一米開外的地方,一如既往地微笑着。
是她的微笑撫摸着我的腦袋。我想。
她說:想聽什麽消息?
我說:有好消息嗎?
她說:有的,而且有幾個。
我說:第一個是。
她說:我今天到中心醫院去,你知道的。
我說:你說過。
她說:是的。我今天在那裏聽說,送到那裏去治療的我們二區的人最後一個被送回二區了。
我說:他們好了?
她說:聽說是的。
我說:第二個是。
她說:今天我見到了我見過的幾個人。那都是病毒研究所的專家教授。他們說,病毒檢測已經有結果了。一開始沒有發現病毒,應該說沒有發現活體病毒。病毒所的專家們都覺得很奇怪。
我說:沒有發現病毒?
她說:是的。但後來,經過進一步的化驗,他們發現所有病人體内都有兩種病毒的死體。我今天在在中心醫院裏見到了查爾斯教授。他是病毒專家,在三所就是病毒研究所當室主任,得過貝諾爾獎。他說他檢查過送到中心醫院的幾個病人,這些人是感染上了朊病毒和一種球狀病毒。
我差點跳起來:朊病毒?就是那種引起傳染性海綿狀腦病,緻死率極高的病毒?
她說:當時我也差點跳起來。我也聽說過朊病毒引發腦病後緻死率達到100%。可查爾斯說那是他們改良過的朊病毒,經過許多次變異,大大降低了毒性,人畜無害。他說,朊病毒是一種蛋白質病毒,沒有核酸,許多人認爲在嚴格的意義上它不是病毒,隻是有感染性質的蛋白質。第二種病毒是一種球狀病毒,類似于乙型腦炎病毒。這兩種病毒都是柔化變異過的。他說,你放心吧,這兩種病毒不但沒有什麽大害,而且是相互克制的。
我說:改良過?還人畜無害?
她說:他是這麽說的。
我說:我無語了。可是已經有人因此而死去了。
她說:我也提到了我們二區的兩個死亡病例。查爾斯說,那是特例,他們解剖了那兩個人,他們并不是死于這兩種病毒,應該是由于這兩種病毒有相鬥相撕的特性,相鬥相撕引發了這兩個人本來就很嚴重的基礎病。但這兩種病毒在相鬥後就都死亡了。也許正是因爲這兩種病毒相鬥相撕,導緻了許多人忽然暈厥。等這些病毒都死亡後,病人們也就慢慢恢複了健康。
我說:得了這種病毒,會有什麽後遺症呢?
她說:他們說不會有後患的,至少在動物身上沒有發現過什麽後遺症。我在顯微鏡下觀察了一下病人血液裏的這兩種病毒。有一點可以确定的是,它們确實都是死體。但我還發現了另外一點,就是這兩種病毒看着眼熟。我問查爾斯這兩種病毒的編号是什麽。他告訴我,改良後的球狀病毒編号是V27,朊病毒編号是V42.
我剛才沒有跳成,這回真的是跳了起來:V27和V42?不就是亞斯明誤打誤撞地倒進生物反應器裏去,結果一度引發了細胞高速繁殖的那兩種病毒嗎?
她說:是的。
我再也沒有說什麽。
今天傍晚散步時,我們四個人又走在了一起,我是說娜拉、若雪、雲吳和我。
我們坐在海邊礁石上的時候,在我轉述了蘇珊說的情況後,雲吳說了一句總結語:不管怎麽說,我覺得我們每天都是坐在火藥桶上。
沒有人回應他的這句話。大家心裏都是認同的,似乎也沒有什麽需要添加。
然後我們就無語了。一直到天漸漸地暗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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