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的房頂不再是玻璃做的,兩邊也沒有窗子,全部是牆壁。可是,就在牆壁完全裂開我們行走着的這條通道、在我緊跟着蘇珊踏進去的瞬間,四面都亮了。連同兩個頂端,應該說六面才對。也就是說,牆壁加上房頂加上地面一下子完整地亮了燈。沒有燈,但處處是燈光。我們是走進了燈光裏。
然後所有的燈光亮得恰到好處,一點都沒有刺眼的感覺。所以我說是溫柔的亮。
另外還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那就是說,我們失影了。換句話說,這裏沒有任何影子。
也許這是自然的,也許是因爲燈光是從六面發出的。
我甚至有一種感覺,就是自身處于天空中,或者說一個特殊的宇宙裏,一個沒有黑暗的宇宙。或者說,我飄着。
說到飄,還有一個助力項,就是這裏的地面,我感覺這裏的地面有一種韌性,踩在上面很舒服,卻又覺得這種舒服是自然而然存在着甚至覺得是來自行走者自身力量的。不是柔軟的那種,怎麽說呢,就象是穿上一雙名牌運動鞋,可以走出一種充滿彈性感的體會來。
這裏,同時飄着的物體,你也可以形容爲星球,大大小小的星球。這些星球全部是透明的。而且,全部沒有反光。我是說玻璃的反光。
我聽到甚至看到我的聲音在變形。我是在問蘇珊:這些都是生物反應器?
蘇珊一如既往地給了我一個微笑。她的聲音有些驚奇的色彩。她說:是啊。
我這麽問,是因爲對于我這個業内人來說,眼前的景象太不可思議了。
如果你閉上眼睛,這麽設想一下:在你的眼前,在高大的發光的天花闆下面,在發光的地面上面,發光的牆壁之間的空間裏,轉動着六個巨大的玻璃球,左邊和右邊各三個。一直排列到這個大廳的盡頭。
有多大呢?我估計每一個的直徑在五到六米之間,也就是說,有兩層樓那麽高。
而且,它們都在緩緩轉動着。跟宇宙裏的星球一樣,它們在轉動。
它們的上方,各有六個小玻璃球圍繞着它們,也在轉動着,而且是自轉加公轉。就象月亮圍着地球轉地球圍着太陽轉那樣的關系。唯一不同的是,它們看來永遠是在大球的上方轉着這些大球,不會降低它們的高度。準确地說,它們處于這些大球高度的上端,它們的上端幾乎跟大球的上端是持平的。說它們是小球,其實是冤枉它們了。它們每個的直徑也在半米以上。隻是相對于這些驚人的大球而言,它們隻能是小球了。
我一眼就認定這些玻璃球都是生物反應器,一是因爲它們都含有液體,不同顔色的液體。我看得出那是培養基加微生物;二是因爲它們都有管道連着,或者說有管道在等着它們。有一組玻璃小球正好在這個時候停了下來。立即就有管道對準它們伸展了過去,跟它們連在了一起。這些管道是從上面過來的。我看見有液體從管道裏注入這些玻璃小球。在這個時候,它們的下部也接上了管道,這些管道是連接着大球的。
我顯然地有點語無倫次了。稍微整理一下:這組玻璃球正好進入處理狀态。首先是下面的大球停止了旋轉,在管道從下面和上面伸展過去,跟大球連接上了。然後上端的6個小玻璃球也停止了旋轉,上方和下方也有管道伸展過去,跟它們連接上。它們下方的管道就是跟大球上端連接的那幾條。與此同時,我看到大球裏的液體在減少。大球裏的液體本來就不是很多,大概其深度隻占了大球高度百分之幾。從大球流出的液體也不多,隻流出了裏面原有液體的三分之一左右。大球液體流出過程結束後,下面的管道移開,上方的小球開始注液體給大球。
蘇珊拍過我一下,在大球裏的液體開始流出之際。
其實我也注意到了。每一組大小球組合後面的牆上都有顯示屏。這停下來進行輸入輸出的球後面的顯示屏上的數字開始跳動,顯示着實時的流出液體的濃度、純度、溫度、流量等的變化。然後在小球的液體輸入時,上面有6個小的顯示分區分别在顯示注入的液體的各種變化,同時下面大的顯示屏上也在顯示綜合性的流入數據的變化。
也許你會覺得這些描述蠻枯燥的。可是我當時是激動得渾身濕透了。頭發都開始滴水。
在蘇珊的微笑裏,我感覺到一種關心。也許她覺得奇怪,這麽普通的事情怎麽會讓我出那麽多汗的。可是她沒有問我。
最後還是我問她:這是牙細胞?
她說:是的。
其實我也是剛學來的,因爲我之前在那兩個實驗室裏人細胞那個裏,恰巧看到了這種粉紅色的液體。
我說:爲什麽要用這麽大的生物反應器呢?
我提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們走到了一個發出聲音并且顫抖着的大球面前。
我當然一眼就看出來了,這個大球和上方的小球裏裝着我最熟悉的細胞,即心肌細胞。裏面的量都很少,大球裏的液體隻淺淺地鋪在底部,那些小球裏的也厚實不了多少。
但是它們都在起伏。也就是說,它們展示着它們作爲心肌細胞的本色,它們有别于其它所有細胞的特點,即它們會跳動。盡管隻是薄薄地鋪在球體的底部,它們的數量已經是無數億個了。不看這邊牆壁上的顯示屏我也明白。
蘇珊的回答象是一個道歉:原來是希望能夠裝滿或者說裝到正常的量的。但是現在繁殖速度還是太慢。你知道的,繁殖出來的細胞不能一直放在同一個地方,因爲它們會死亡,越死越多,連帶着把新注入的細胞的純度也帶下去。
我說:沒關系的。我随便問問。
我的回答象是在接受道歉。
蘇珊給我安排的工位有兩個,一個在小樓裏。另一個在大房子裏那個人細胞實驗室。
我又多了幾個朋友。
我們散步的隊伍再次擴張。
他們都說,對我是有印象的,經常看見我和兩個小姑娘一個大男人走到海邊去。有的說,在酒吧街也見過我。有的說,她或者他在食堂樓裏見過我。
他們是在B4食堂裏吃飯的。也就是說,跟科雷和若雪在同一個食堂。
走在一起後,有一段時間裏,科雷和深皮膚納絲林也重新參加了這個散步行列。我才知道,科雷、若雪跟他們幾個在一個食堂裏吃了好幾年的飯,竟然并不相識。
而我發現了我一個毛病,除了在一開始尤其第一年裏瘋狂尋找失聯牛航的同行者時,在找不到同行者之後,我幾乎不再關注與我無關的人,也就是說,并不是我記性不好,而是我有選擇性忽略的毛病。這些新同事,有的我有一絲絲印象,有的連一絲印象都沒有。
挺不好意思的。
但其實這裏的每個人好象都有一點這樣的毛病。或者可以稱之爲冷漠病,忽略症。
因爲這本來就是一個充分冷漠和全體忽略的地方。
這些也導緻我們的散步團隊聚而複散,散而再聚,最後是聚少散多。
<!--17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