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克遜和盎格魯去世的第二天,即6月7日,我們的實驗室裏象是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地面和房間打掃得好象比這幾年來哪一天都幹淨。我在我的椅子上坐了很久,久到陽光從我的身後移到了窗前,正在離開我的超淨工作台。那邊兩張桌子和兩把椅子還在,但是是空的。不僅椅子是空的,桌子也是空的,薩克遜和盎格魯的超淨工作台上什麽東西都沒有了,包括他們的兩台電腦,兩台顯微鏡。
他們把電腦搬走我可以理解,顯微鏡爲什麽要搬走我就不能理解了。難道那裏面還會存着什麽信息?通過什麽超現代的光影複原手段讓它們顯現出來?
薩克遜塞在我手裏的那個金屬片顯然是個芯片。我已經在第二時間扔到大樓廁所的馬桶裏去了。
這件事讓我後悔了很久,一直後悔到今天。
在陽光終于完全淡出我的工作台的瞬間,那個大胡子走了進來。
阿爾貝特拍拍我的肩膀。我當然知道他走進來的,我也知道他進來後把門也關上了,我還知道他把薩克遜的椅子推了過來,在我旁邊坐了下來。
他說:可惜了!我們研究院一天之内少了兩個天才。
我本來不想接他的話的。我聞到他那從福爾馬林味道裏透出的酸味本來就特别的不舒服。可是我還是說話了,因爲我忽然想到我想說的話。
我說:他們到哪裏去了?
他說:到上帝那裏去了。
我說:你相信上帝?
我本來想問,你是相信上帝還是相信安拉?因爲,我至今不知道這個中東長相的大胡子是哪裏人。
可是我并不是真的有興趣知道。我隻知道,這個人是沒有神會要的,無論是上帝還是安拉還是菩薩。
他說:上帝創造了我們所有的生物。
我說:我的意思是,他們的身體在哪裏?到哪裏可以悼念他們?
他說:你見過我們這裏有追思活動嗎?人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我不放棄,繼續提問:他們會埋在哪裏?
他仍然很有耐心的樣子:在魚那裏。
我說:海葬?
他說:是的。
我說:在哪裏?半山?
我是順着往下說的,有點半無意識。說出後我自己有點被吓着了。
我聞到一股特殊的味道。這種味道我是聞到過的,我想起來了,當初克裏斯出事後我找到他向他提問時就聞到過,怎麽說呢,這是他的大胡子顫動時溢出的一種小小的氣味,有驚訝的意思。
他說:你知道半山?
我說:聽說過。
他說:波伊波曆(他竟然仍然用薩克遜他們對我的稱呼稱呼我),你能不能告訴我,薩克遜最後做的那個藥劑你學到了多少?
我說:我一點都沒有學到。教授是保密的。
他說:完全保密?
我說:是的。說實在的,我有我的事情,我們每個人手頭都有很多事情。一個多月前,教授帶我們到對面那個動物房裏去,我和盎格魯都吓了一跳,我們幾乎是驚恐了,怎麽會那樣?
他說:之前他什麽也沒有說過?他有沒有寫下過什麽東西?
我說:什麽也沒有說過。至于寫下什麽東西,你知道的,我們這裏要寫什麽也在電腦裏寫,電腦不是你們拿去了嗎?
他拍拍我的肩膀,說:波曆波伊,你好好想想。等你把心靜下來了,再好好想想。
走到門口了,他又轉過身來,說:這是造福全人類的事情,好事情,你好好想想。
造福全人類?我跳了起來,如果不是我跳得晚了幾拍,如果不是他已經走出門去,我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麽。人在沖動的時候,做出什麽自己習慣範圍以外的事情,都是可能的。
造福全人類,需要那麽殘忍嗎?造福全人類,爲什麽要這個明顯有害并且極其有害的研究成果?
在午餐後散步時,他們三個人全都被我傳達的這條阿爾貝特語錄激怒了。
我們罵了一路。
我們這天的方向是我和娜拉發現的海灣。
我和娜拉一路上向他們倆公布了我們之前在那裏的發現。若雪和雲吳的震驚自不待言。
這一天改成午餐後散步,是我跟娜拉臨時起意,我們一起去找了他們倆,然後帶着他們出發的。
因爲,畢竟,晚餐後走到那個地方天一定是完全黑了,如果沒有月光,别說什麽都看不見,甚至那條路都沒法走。因爲那是一條需要仔細下腳,時而甚至需要精準跳躍的不是路的路。
我知道,我們都知道,現在到那裏去,當然的,肯定的,已經晚了。太晚了。
我是說,如果想要看到薩克遜和盎格魯的海葬場面,那要在當天才行。
但大家都同意我的建議。阿爾貝特其實已經默認了我的猜測,即他們倆是被海葬了的。地點,我提到半山,他那樣的反應尤其在我說到半山時的那種反應也可以視爲不是默認的其實的默認。
我的建議是,我們至少到那裏去,寄托一下我們的哀思。
若雪和雲吳見到這個海灣時的震撼,那是不言而喻的。他們後來看到海灣對面刻着的一串字母和數字的組合的驚訝,也是不言而喻的。這些都需要省略号。因爲不需要省略号的事情很多。
這天中午的海灣很平靜,水位很高。我們站在我和娜拉第一次去時站着的海灣轉角那塊大礁石上。那個充滿了人的骨頭、肢體和衣物的大坑和周圍的那些礁石都在海水的下面,在這個時候是完全看不見的。這就是我說“水位很高”的意思。
這裏的海水比海灣外本就平靜得多。這時候好象還特别的平靜,隻有遠處有幾隻海鷗在飛,海面上甚至看不見鲨魚的蹤影,給人一種跟其它海灣度假勝地沒什麽兩樣的感覺。
是娜拉提議的,我們都同意。娜拉說:我們三鞠躬吧。我說:等一下。
娜拉說:你幹嘛帶着螺絲刀?
是的,我帶着一把螺絲刀,放在我褲子口袋裏。我早就看到娜拉的眼光了。她早就看見了,隻是一直沒有問。可是在我掏出來的時候,她還是問了。
畢竟,這個是一個會讓人做出傻事的地方。
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因爲口頭的回答是多餘的。
我在大礁石上蹲下,拿起螺絲刀劃了下去。
他們看懂了,知道我想畫或者寫什麽。所以他們隻是靜靜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