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是說,在阿爾貝特帶着一幫子人到我們實驗室來發出所謂祝賀的那天,07年5月5日,在阿爾貝特們走後,薩克遜一直呆呆地坐着,一開始是呆呆地坐在他的椅子上,後來他滑倒到了地面上,仍然保持那個呆而不萌的姿勢。
我和盎格魯都很害怕,怕他的神經出什麽問題。所以我們都沒有去吃晚飯。勸薩克遜去吃晚飯他也不理我們,也不說一句“你們去吃吧”。
這個狀态一直保持到娜拉在我們實驗室的窗上敲打,盎格魯說你去吧,簡單地說,你也沒有什麽用處。盎格魯說話總是這麽直接,盡管她并不是這個意思或者那個意思,盡管我知道她出于一顆善良的心。
那天散步回來,我直接回去睡覺了。
第二天早晨,我一大早就進了我們的實驗室。
結果我看見的景象是:他們兩個人抱在一起,應該說是盎格魯抱着薩克遜,就象他們名字的祖先們幾千年或者幾萬年前來到歐洲的那個叫昂蘭的大島上然後抱團那樣地抱着。
我在他們面前蹲下,看見他們的眼睛忽然地同時地睜了開來,在已經照在他們身上的早晨的陽光裏睜了開來,真的是同時的。說實在的,我感覺到一種恐怖,盡管這兩個人都已經是我的好朋友了。也正因爲此。因爲他們的眼睛裏同時放出一種我不認識的眼神,一種我無法形容的超脫的神仙般的眼神,怎麽說呢?飄然物外。
我說:我去給你們拿些早餐來。
我幾乎是逃出去的。
可是我去得快,回來也快。我端着一個托盤,裏面有面包、咖啡,還有一些早餐的輔料。
我回到實驗室裏的時候,他們仍然坐在陽光裏,但已經分開了,分别坐在兩把相鄰的椅子上。
薩克遜站了起來。他說:先放下吧。跟我來。
我和盎格魯跟着他走出實驗室,直接進了斜對面的房間,即那個養小動物的房間。
這裏面的景象跟之前并沒有什麽變化。透過玻璃門和玻璃牆,我們看見那個普通房間裏的小動物們跟之前一樣地活躍着,或者懶散着,見我們進來,它們幾乎是普遍地統一地一躍而起,一下子就把它們自己堆積在了玻璃門和玻璃牆邊上。真的是堆積,我沒有用錯詞,尤其是那幾隻猴子,幹脆在疊羅漢了。
我想,它們好象是餓了。我想起昨天在我們實驗室裏薩克遜跟阿爾貝特的對話,他們提到了男孩羅比,好象是羅比被帶走了。也許已經至少一天,也許幾天,沒有人來管它們了。
可是我沒敢說什麽。因爲薩克遜什麽也沒有說。他的臉始終是陰沉的,即使在實驗室早晨燦爛的陽光下也沒有晴朗過。
他筆直地往後走,然後掏出鑰匙打開了鐵門。
那種感覺你知道嗎?尤其對于我這個嗅覺特别好的人來說,那真的是一種災難。鐵門一開,我就跑到了一邊去,拼了命地把嘔吐欲望壓了下去。
世界上恐怕再也沒有這麽臭,這麽惡臭的地方了。
當然,我還是走進了這道鐵門。
走進鐵門後,我幾乎忘記了我的嗅覺災難,甚至忘記了我的嗅覺。因爲我的視覺更災難。還有聽覺。
先說聽覺。還記得之前我那個黑尼木大型啤酒吧那個聯想吧。那種震耳欲聾的人聲嘈雜。是的,人的聲音的嘈雜,發自這一群小動物。
可是,現在我幾乎聽不到聲音。也不是完全沒有,有的就是一種呻 吟。一種類似人的呻 吟。
再就是視覺了。這裏的地面幾乎踏不進去,到處都是污穢,被這些小動物踩踏得一團亂一團糟的污穢,裏面應該主要是他們的排洩物,或者還有它們的嘔吐物,還有發黴的飼料。
而它們,這些之前創造了世紀奇迹的小動物們,這些在行動上和語言上已經非常接近并且一步步繼續接近着人類的小動物們,它們都縮在角落裏,牆的角落,食品槽的角落,鐵欄杆的角落。
它們都在那裏縮着。真的是縮着。好象剛剛經曆了世界末日那樣,或者好象正處于世界末日的最後階段,最後的日子。
也許幾千萬年前,那些恐龍和猛犸象和有腳會行走的鲸們的最後的日子就是這樣的。
它們都在末日的恐懼中縮着,盡可能把自己往小裏、往角落裏、往邊緣裏縮。有不少,我看見了,有不少還在發抖。那種好象是人類才有的發抖。
在回到實驗室、進入實驗室、重新回歸到早晨的陽光下之前,我們都沒有敢說話。我不敢,盎格魯也不敢。
走到窗前,薩克遜從我拿來的托盤裏拿起一杯咖啡,一口喝幹了。
然後他說:坐吧。
然後他說:我犯罪了!我對全世界犯罪了!
他的聲音并不響,但在我的感覺裏,這聲音不是從他的喉嚨裏或者身體裏發出來的,好象是一種外來的宣告,或者說宣判。
我仍然沒敢提出問題。盎格魯也沒有開口。
他說:我曾經興奮過。我那卑鄙的興奮啊。我還曾經認爲自己是一個科學家,象大家說的一個生命科學家。是的,你們看到過,小動物們忽然向人類靠近了,他們的智力爆發了,可以說,如果從自然發展上看,他們一下子越過了幾個“紀”。可是,就在幾天前,準确地說,在4月底,整個情況忽然就逆變了。全體小動物忽然就開始往傻裏變了,它們不但很快就不會再直立,也很快就失去了說人話的能力,而且變得比之前更傻,一天比一天傻,它們開始聽不懂我的召喚,見到我就躲開,見到飼料不是一擁而上,就是一個都不往前擁,然後遍地胡亂排洩,胡亂塗抹。
他拿起托盤裏剩下的那杯咖啡,一飲而盡。
我看到,由于喝得太猛,或者嘴沒有跟上,咖啡褐色地從他的嘴角流下,與此同時,在那上方,眼淚白色地從他的眼角流下。他拿起托盤裏的一張餐巾紙,隻擦了一下眼角下方。
他說:羅比!我可憐的羅比!
我終于開口了,我說:羅比怎麽了?
他說:羅比也變傻了。這是最讓我痛苦的。他不僅不再會說其它語言,連昂語也幾乎不會說了,而且他好象聽不懂我說的許多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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