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即和我薩克遜、盎格魯的實驗室裏,三天兩頭就有大喜發生,再兩天三頭就有大悲發生。也就是說,有時候,薩克遜大叫,有時甚至抱着盎格魯跳舞,真的是跳舞,是交誼舞那種。他們弄來了一台老掉牙的至少有一百年曆史的唱機。現在的人見過這種東西的幾乎沒有了,除非在博物館裏。他們說這是阿爾貝特給的。阿爾貝特說,放在他那裏也沒用,你們就拿去吧,那幾張唱片也一起拿去。盎格魯說 :簡單地說,那天阿爾貝特情緒特别的好。薩克遜說:月亮從西邊出來了。
有時候,他們就開着那個唱機,放着裏面的圓舞曲,在我們小小的實驗室裏轉圈。
那多半是他們的研究取得突破性進展的時候。
畢竟是搞科學的,那種取得成就的喜悅是其他人幾乎理解不了的。
可是,幾天後,他們就會垂頭喪氣,坐在椅子上半天不說話。吓得我也不敢說話,一般也不敢問他們爲什麽。
其實,按我的理解,他們倆的研究進展得真的是出奇的快,不斷地會有成就出來。他們喜的是這種成就,或者說突破,幾天後,他們悲的卻也是這種成就或者突破。在生命科學領域,每一個成就的取得都需要至少幾年的時間,有時候還遠遠不止。象他們這樣幾個月就有進展或至少有變化、突變的情況真的罕見。
自從薩克遜采取膠原細胞包圍法後,他們的人鼠腦細胞混合液的副作用真的是大大降低了,吱吱叫的兔子和猴子不再吱吱叫了。我從科雷那裏偷師了一些簡單的倒置原理,我轉告了薩克遜、盎格魯,他們也把這種倒置原理放進去。其實不能說我是偷師,當然是科雷告訴我的。他不會告訴我太多。但即使是一個分子,對我來說也已經受用無窮了。
結果是奇妙的。也是幾個月前的一天,薩克遜沖進來,先是抱住了我,因爲我站在離門最近的地方,然後又沖上去抱住了盎格魯,然後跟盎格魯放着圓舞曲大跳其舞。
在我問了他很多遍後,他才說:穿上防護服,跟我走。
後來我想起來,他說這話力度很大,真的象是一咬牙二狠心三跺腳說出來的。
我們出了門,實驗室的門,馬上又進了門,進的是我們的實驗室對面那個養實驗動物的房間的門。
這個房間不是我随便可以進來的。除了薩克遜,可以進來的人隻有盎格魯。可是據我的觀察,盎格魯也有好幾個月沒有到那裏面去過了。送食品或者說飼料進去的,還有打掃衛生的,都是一個可以說是男孩的人,一個長相象南亞人的男孩,他叫羅比。
在我們的實驗室裏,他象是做了一個痛苦的決定。可是進了這裏的門後,他一下子變得得意洋洋。他得意洋洋地走在前面,打開一道玻璃門,這裏面的幾十個小動物跟其它同類型的小動物沒有什麽區别,該爬的爬,該跑的跑,該呆着的呆着,貓發出貓叫,狗發出狗叫,猴子偶爾地吱吱一下。
我不知道他的意思。我也沒有問。盎格魯臉上有一絲微笑。我覺得這裏,盡管這裏增加了很多動物,但她并不驚訝。那麽多小動物之存在應該是她知道的。
走出這個空間,聲音大了起來,隐隐約約的聲音。人說話的聲音,非常多的人。就象是後面通着一個會議室之類的地方。
然後,薩克遜把我們帶到了裏面,推開了另一道門。這是一道鐵門,我感覺得到薩克遜推門時的力度。推門時他順便似地摸了摸那個叫羅比的站在門邊的南亞面孔的男孩。這個羅比我是每天都見到的,他總是謙恭地低着頭。你跟他說話,他擡起頭來看着你的時候,臉上會有羞澀的表情。很可愛的一個男孩,我估計也就十五六歲。這是我在細胞灘見過的年齡最小的孩子之一了。
順便說一下,我在細胞灘七年多了,卻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小孩子。最小的大概就是象羅比這樣的。
我問過娜拉,她說她也覺得疑惑。這裏甚至沒有聽說哪個女孩子或者女士懷孕的。雲吳當時說,他聽說過,在這裏是不允許懷孕的。若雪當時說了一個微故事,一個給我非常深印象的一句話故事。她說:我們研究室裏有一個女人懷孕過。是她跟我說的。後來她就不見了。跟她同時不見的還有一個男人。
漢語裏有一句話叫田雞籮打翻了。形容熱鬧,形容人聲鼎沸。這道鐵門被打開後,有點接近這個狀态。
其實更準确的,應該說,有一種爆炸感。人的聲音,人的聲音在爆炸。
還有一種感覺:我象是走進了過去的人世間曾經走進去過的黑尼木的一個啤酒酒吧。那裏的酒吧都特别的大,總是擠滿了人,站着的人比坐着的更多,感覺所有的人都在講話,所有的人的講話把這個很大的室内空間弄得沒法聽清人的講話。每一個人都必須扯着嗓子講話,應該說是喊話。我進去過,我說過一些我還沒有出來就已經忘記得幹幹淨淨的話,可是出來後,我發現我的嗓子已經啞到我自己都聽不見自己聲音的地步。
這裏面,一開門,就是這種感覺,就象是有許多許多的人在搶話語權,在講話。是的,你沒有讀錯,我說的是許多許多的“人”。你一聽就知道是人在講話。可是太嘈雜了,什麽都聽不清。就是這種感覺。
可是,我沒有看到人。除了我們剛剛踏進去的三個人,并沒有其他人。
我看見盎格魯的嘴巴張開着,明顯的合不攏了。看來她也沒有到這個鐵門後的房間裏來過。
這裏面沒有人,但所有的物體或者說小動物都在講人話,說得直接一點,都在講昂語。你如果注意傾聽,首先是離你最近的講話的小動物,你還能聽出它和它和它在說什麽。
讓我驚訝的不僅是它們都在講人話,而且他們都在做着對小動物來說幾乎是不可思議的動作。比如:它們都站在兩條腿上,也就是說,它們都象人一樣地直立着。當你看到一隻貓直立着,用空出來的兩條前腿捧着一個杯子的樣子,你會以爲你進了一個馬戲團。
薩克遜什麽都沒有說。他撫摸了幾個湊上來的小貓小狗,出門時還再次摸了摸仍然站在鐵門外的羅比的頭。他對羅比說,這是波曆,你知道的,他會漢語。你跟他說說話。
這個羅比我在過道裏經常遇見,我跟他用昂語有過簡單的交流。我覺得他可能是原原本本的南亞人,因爲他說的昂語有杜因口音。
羅比對我說:你好波曆,我知道你的。
說實在的,我的下巴差點脫落了下來。我喘了一會兒氣,才對他說:你會說漢語?而且這麽标準?你是在哪裏學的?
他說:我沒有學。我有時候聽到你跟其他人說漢語,比如在食堂裏。
我想起來了,有幾次,在食堂門口,我跟若雪和雲吳說話時,一個男孩在旁邊站着。我知道那是羅比。他總是低着頭,有時手裏拿着個吸塵器,有時推着保潔的車。是的,他經常跟着我們走,比如推着他的保潔車。
我說:你就這麽聽着,就學會漢語了?
他說:我沒學多少。
我的震驚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隻聽了一些我們的講話,他就舉一反三地學會漢語了?至少學了不少呢。
回到我們的房間裏,薩克遜從容地脫下防護服。等我和盎格魯也脫下後,他才宣布了他的成就。
他告訴我們,這裏面一共有96個小動物。玻璃門和鐵門後面各48個,兩道門後各有12隻猴子,12隻狗,12隻貓,12隻兔子。他在幾個月前給鐵門後的48個小動物統一注射了編号爲H35的人類基因,同時給玻璃門後的48個小動物局部注射了其它編号的人類基因,局部沒有注射任何基因。
然後,過了兩個月左右,他用噴霧器給兩道門後的空間噴射了我們共同研發經他進一步改進過的人鼠腦細胞混合劑。
噴射?盎格魯驚訝地問。顯然,她也不知道這個情況。
薩克遜得意洋洋地說:是的,噴射。
我說:也就是說,通過呼吸道傳播?
他更得意了:是的,呼吸道,跟流感的傳播方式一樣。波曆,我要感謝你。是你告訴我的那個分子結構起到了類病毒作用。其實那個分子就是一種病毒。你應該知道的。
我說:是的。
他繼續說:你們看到了,這種混合液對之前注射了H35人類基因的小動物發生了巨大的作用,這個作用甚至超越了我的預期,而對注射了其它人類基因或沒有注射人類基因的小動物沒有發生任何作用。這個作用跟之前我們對海依蒂和其它兔子們做的實驗有點象,但效果更好。而且,你們知道,之前的那種有很大的副作用,我稱之爲鼠腦化效應。之後我們一起做了很多的改進,包括膠原細胞,包括倒置,然後你們看到了,一個多月來,這些小動物的人化進程發展迅速,它們的智商與日俱增,而且至今沒有發生過一例鼠腦化效應。
我說:你這個成就太偉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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