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今天晚上,我們又一起走了出來,好象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我們還是四個誰都不象漢人卻是如假包換的漢人一起走向海邊。我和娜拉都沒有提昨天和前天發生的事情。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也許是怕吓着他們?或者,也許是因爲我跟娜拉還沒有商量過後續的問題,即接下來怎麽做,是否要先跟我們最接近也可以說最親近的人通報一下,以及怎麽通報。也許需要我們倆先商量一下。因爲,在細胞灘這個地方,許多事情會莫名其妙地發生,包括許多禍事。
今天,若雪慣例性地在海邊擺了擺她的大手(她變得那麽高大,手和腳當然也變大了),然後她向西邊走去。
這也是慣例了,她總是忽東忽西,不是每天,但經常地沒有規律地改變着她想要帶着雲吳走的方向。
可是,娜拉跟着她也轉向西去了,即我們前天晚上和昨天中午去的方向。
若雪轉過頭來看了我們一下,說:想一起走走?
我說:是應該一起走走了。很久沒有一起走走了。
我們走出了幾公裏,然後在兩塊礁石上坐了下來。正好是我和娜拉前天晚上一開始時坐的地方。
我們在這裏坐了很久。我發現,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雲吳控制了話語權。也就是說,總是他在挑起話題。雖然他挑起的都是老話題,至少都是七年前的話題,可是他卻總有話題可挑。
當然了,在這個完全封閉的地方,我們真的沒有許多可談的話題。雲吳說得最多的是我們所裏的事,估計這些事他翻來覆去地跟若雪也說過很多遍了。也許因爲我在場,他說到了我的導師馬大域。馬教授的一些轶聞,家事。然後他又說到在奧曼機場先後倒下的紀印和戴秉讀。這可能是我在這裏聽到的新話題了。他說:這兩個人我都挺熟的,老戴的老婆跟我的前妻還是好朋友。他們如果死在奧曼,也許還真是他們的福氣。至少他們的屍體或者骨灰已經回到他們家裏人那裏了,也少了一份牽挂。
我不時接一下他的話題。結果幾乎變成了兩個男人的交流。這是很反常的,因爲許多人說三個女人一台戲,女人多的地方話多,結果卻變成了女人在的地方男人話多。我暗笑着。
而這兩個女人,一高一不那麽高的兩個西方樣子的女人,卻幾乎一直在入定着,或者說在發呆着。
隻有在雲吳提到黃海浪的時候,高大的、頭發和眉毛都淡黃到了接近白色的那個女人即若雪(我有時候在想,這時候也在想,若雪這個漢語名字太合适了,若雪的爸爸看來在給若雪起名字的時候是有神在一邊指點的),她才轉過了頭來,好象想要說什麽。可是什麽也沒有說。仍然保持着那種固定狀态或者我說的入定狀态。
海邊是最适合發呆或者入定的地方。
在若雪站起來、雲吳跟着站起來的時候,若雪說:你們不回去嗎?天快黑了。
娜拉說:你們先走吧。我想再坐一會兒。
這好象是娜拉今天在這裏坐下來後說的第一句話。
我說:那你們先走吧。
雲吳說:你得擔起男子漢的責任噢。
他這句話的意思也可以理解成,他跟着若雪走是擔起男子漢的責任。
我揮了揮手。
随着他們之走遠,地面上的光線真的暗了下來,盡管天空和大海還紅着。跟前天的時間點差不多。
我說:走吧?
娜拉站了起來,說:走。
我說:怎麽了?還到那裏去?
她說:你沒有發現嗎?今天的海平面和水位特别低。
她說這話的時候有一隻從她頭頂掠過的海鳥轉移了我的注意力。我的目光落下來時,卻好象仍然來得及抓住她剛剛甩給我的一個微笑的尾巴。一個調皮的微笑。
這女孩子夠大膽也夠執着的。我想。
盡管我的身體素質在我變成南美運動員之後有了飛躍性的增長,可是我這幾天剛發現,娜拉的身體素質一點都不比我遜色。
她今天下半身的穿着還相當的運動。
當然她無例外地隻能穿白色的服裝,從裏到外。這裏的超市沒有其它顔色的服裝。可是,她今天竟然穿了一條白色的短褲。來到這裏,來到這個細胞灘後,我還從來沒有見過誰穿着短褲走在室外。這裏的沙灘是沒有人敢下去的。所以也沒有人穿遊泳褲遊泳衣什麽的。這裏的超市不賣休閑短褲。内褲倒是有。聽說曾經有女子穿内褲走在大街上。聽說那女子從第二天開始就再也沒人見到過。
看得出來,她這條短褲是她自己連剪帶撕改造出來的。其實說短褲是不夠的。她制造的更象是或就是一條裙褲,本來已經在膝蓋上方的褲腳下方還被她剪開或者撕開了,前後四片褲擺象四面旗幟在海風裏飄揚,讓她那兩條魔鬼般的腿的高處若隐若現時隐時現,讓我想起了那個在鹭島電影裏經常說的導緻男人流鼻血的問題。
其實流鼻血倒沒有,這是我從來就不相信的。可是我有兩次必須提醒自己集中注意力,集中于腳下的石頭,否則我會在石頭上磕出鼻血來的。
天色已經完全銀白了。我是說,天色的黑下來突出了月光的銀白,無論是天上,地上,還是海上。這種色調完全跟前天一樣。
真的象娜拉說的那樣,今天晚上海水特别的低調。真的比前天晚上和昨天白天低了很多。在我們爬上一塊塊大岩石,又往下落到一塊塊大岩石,再拐個彎來到前天晚上和昨天午後來過的那個海灣轉角的大礁石上的時候,我們發現,我們面對的景象也跟之前不太一樣了。
前天晚上和昨天中午,這塊大礁石就是進入海水裏的最後一塊陸地。可是,現在,我們眼前是一片新的土地。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從這裏繼續往下走一段。這裏有更多的裸露的礁石,甚至礁石中間還有一些小沙灘裸露着。
沒有我多想的份兒。我本來是想提醒她的,我想說,這海水和海水裏的大鲨魚們可是說來就來的。可是娜拉已經跳到了下一塊大礁石上。
當然了,我隻有繼續緊跟的份兒。
然後,我想都沒想,就跟着她掉到了一個坑裏。不是我跳下去的。她也不是跳下去的。我們都是不由自主地滑下去的。這裏看似一個大沙坑,一個被許多大石頭圍起來的大坑,一小半的地面是圓圓的小石頭構成的,一大半地面沒在海水裏。
我感覺月光就在這個時候移動了過來,就象知道我們需要照明似的。然後她就退到了我的身上,跌倒狀地倒在了我的懷裏。
可是我沒有也沒有時間去體驗男人抱着女人那種感覺和激情,因爲我也跟她一樣地愣住了。
月光好象在嘲笑我們似的變得很亮。我們眼前的景象太讓人腿軟筯麻了。
一條腿直接向娜拉撲來。
真的,真的是一條人腿。一條被海水泡得非常粗壯的腿。
還有一個耳朵。跟在那條腿的後面。娜拉尖叫着,她背對着我被我抱着的身體使勁地推動着我後退。她叫道:這是一個腦袋。我說:應該說是半個腦袋。
這裏的海水裏不是泡着,而幾乎是堆積着,有泡大了的軀體的組成部分,顯然是被鲨魚吃剩下的。而更多的是骨頭,人的骨頭。它們在海水裏浮動着,相互撞擊着。
那邊遠些地方的沙灘上,骨頭堆積得更是橫七豎八的,象是被從外面輕輕湧入這個大坑裏的海水輕輕地搖晃着。
還有一些人的衣物,一些鞋子,許多是白色的,但也有别的顔色的,運動鞋那樣的,甚至有一個小包。在小圓石灘上漂着躺着的,有不少衣服的碎片。也都是各種顔色的,但都是單色的,除了白色的,還有黃色和藍色的,還有紅色的。有外衣,也有内衣。
我們沿着靠山壁的地方走過去。娜拉說:B215。我說:什麽?她舉起她撿起的一件衣服的碎片說,B,215,應該是我們同事的工作服。
是的,沒錯。我們的工作服上都在領子裏印着号碼的,就象監獄裏的囚衣那樣。隻不過我們的号碼印在領子的内側。
我說:什麽,215?我發現我忽然就快聽不見我自己的聲音了。也就是說,我的聲音忽然就嘶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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