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我到這個地方已經七年多了。不可思議的是,我偶然地想起來,發現這裏的人是七年如一日。如一日到了什麽地步呢?這麽說吧,不完全是說這裏的日子每天沒有什麽新意,其實每天可以做的事情就那麽幾件。實驗,吃飯,散步,偶爾喝點酒。
如一日還有一層意思。比如說,我跟那個深色皮膚的納絲林有一次偶爾地單獨見了面,就在她當服務員的那個在酒吧街上的酒吧裏。那天天還沒黑,酒吧裏,在我坐下來的時候,還沒有其他客人。向我走來的服務生是納絲林。
我說:還是金湯力吧。
她說:好的。
她幾乎沒有跟我說過什麽話。即使在十幾個人一起散步的時候,她偶然地或者不是偶然地會走到我身邊,但隻是偶然地擡起眼給我一個我覺得含有某種期待想說什麽的眼光,然後她就被别人擠到一邊去了,不能說擠吧,也就是有人走到了我和她的中間。這個走到我和她中間的人多半是娜拉,有時候也會是科雷,那個跟她一樣深色皮膚的老頭。
可是這天她跟我說了好幾句話。她把酒杯放在我面前的桌上後,沒有象以往那樣立即走開,卻說:你真年輕。
我相信我是愣住了,因爲我不會想到她會跟我說這樣的話。
然後我說:你好象更年輕啊。
她說:不是的,我是說,我們中間大概有七年沒有見面了吧。
我說:還真是的,六、七年是有的。
她說:可是七年後,我見到你,發現你一點都沒有長大。
我說:怎麽叫長大呢?
她說:就是說,你好象比七年前更年輕了。
我說:你好象也是啊。你好象也跟七年前一樣年輕,甚至更年輕了。
如果不是這時有客人招呼服務員,我還會跟她聊下去。
在我這裏,所有深刻的思想都是遲到的。
這回也是,那天晚上,我想起她那些簡單的話,我想,她并不是在恭維,我也沒有恭維。還真是的,她還是這麽年輕。就好象七年是那麽輕輕地晃了一下,就過去了,七年前的情景就象是昨天的情景。可想而知,她說我更年輕也不是瞎說的。
因爲,我想起來了,這裏所有的人,比如娜拉,好象也一點都沒有變老,或者用納絲林的話說叫沒有“長大”。
這是我說的七年如一日的另一層意思。
我這裏寫的是今天的體會,是我在陽光下看着娜拉時的體會。
我們是連續兩天走到這裏的海灘西邊的盡頭,即這裏跟山壁交界的地方。當然,昨天是晚上,現在是白天,是午後。
這個海灘,不算太長,但也真的不短,從工作區走到海邊,沿着海往東走,走幾公裏,不到一小時,大約45分鍾,即到達山壁那裏。那裏的山壁是延伸到海裏去的,跟整個圍着這個細胞灘的山壁一樣,都是巨大的石頭構成的,完全沒有爬上去的可能性。
沿着海往西走,有的地方礁石更多,有的地方有成片的沙灘。這裏的海邊幾乎都是礁石,大大小小的石頭。再走過去很累的,需要一點運動員的素質。
可是,就在昨天,我跟娜拉也是跟若雪和雲吳一起走到海邊的,然後,若雪回過頭來,象一隻大隻的鴨子那樣擺了擺手,就沿着海邊的小徑轉往向東的方向,雲吳回過頭來,也擺了擺手,象一隻小隻的鴨子那樣擺了擺手,跟了過去。而我和娜拉也都搖了搖手,轉向西去。
我們從來沒有商量過,不知道從哪天開始,若雪回過頭來擺了擺手,我們就這麽約定了似的。如果她轉向西,雲吳就跟着她往西去,娜拉和我就轉向東去。如果她轉向東,我和娜拉就轉向西去。
我這才發現,若雪是個相當有主見的人,而且很有領導能力。她什麽也沒有說,事情就這麽定了。她的第一次擺手就成了一個決議,一個約定。她的第二次擺手就成了一個習慣,一個俗成。
往西走,到山壁的距離要比往東走到山壁遠得多。昨天,我們走得挺遠的,到海面成片地被染紅在紅色地散開與合攏的時候,我們大約走了一個小時,已經有好幾公裏了,我們就找了一塊大礁石坐了下來。
我不記得昨天在那裏跟娜拉都說了些什麽了。也許我并沒有用心在聽,也沒有用心在回應,我這是一種經常性的發呆狀态,或者說一種陶醉狀态,我的心可以說是都沉浸在大海的聲音裏了。
但娜拉從來不嫌棄我的狀态。她會不時地跟我說些什麽。雖然知道我并沒有真的聽進去,卻也從來不會生氣。我甚至覺得,她很享受這種狀态,即我在她的身邊或者對面陶醉着的狀态。有一次她甚至說過:你發呆的時候特别帥。
當我跟她說我們回去吧的時候,天空還局部地紅着,亮着,可地面已經逐漸地暗了下來,包括礁石,包括礁石上一男一女兩個人。
娜拉站了起來。又坐了下去。
我說:天快黑了,待會看不見路了。
她說:看見嗎?今天晚上的月亮會特别的亮。
她不走,我也不能走,即使這裏是世外的地方,可是總也不能把一個女孩子單獨地扔在海灘上。
還真的讓她說準了。在天空的紅色完全消失後,天并沒有完全黑下來。真的象是一個奇迹發生的樣子,天空和大地和大海都換成一種淡淡的亮色,海面和山壁象是被鍍了銀。
我很久沒有一種出世的美感了。飄飄俗仙的那種。
我說:你這是要到哪裏去?
她沒有回答我。我覺得她象是進入了一種夢遊的境界。她在礁石上竟然走得飄飄的,象仙女一般。我跟了上去。很快我就放棄了追上她的意圖。因爲我已經走得很吃力了,幾次差點滑倒,我跟她之間一直就保持着那麽一點距離。用漢語說,有那麽點不即不離的意思。
我跟着她,我們離西面的山壁越來越近了。我感覺我從來沒有看到這山壁這麽光滑過,象鏡子似的,亮亮的。
我還從來沒有走到離這裏也就是海灘西面的山壁這麽近的地方,因爲這裏本沒有路,礁石高高低低、中間還不時有很深的象小溪一樣流動着海水的溝需要跳過去。
可是,昨天晚上,我看着在我的前面飄着的女孩子,我雖然深一腳淺一腳滑出來滑進去,卻總體上走得還是平穩的,讓之後的我大感驚訝的那種平穩。
然後我差點撞到了她,或者說,我差點把她撞到了一塊礁石下面去,如果不是我一把抱住了她。
我說了受累。可是她好象一點都不在意,甚至有點享受地靠在我的擁抱裏。
然後她說:你看見了嗎?
我說:看見什麽了?流星?
她說:什麽流星啊?在這裏你見過流星嗎?
我說:沒有見過。
她說:又來了,快看。
這回我看見了。我也想起來了,其實剛才我也看見了的,就是有一個物體從上到下,從右到左,以一個漂亮的抛物線的樣子,劃過空中。亮的。也難怪我剛才會無意識地回答說是流星。
真的有點象流星,但流星沒有這樣的近距離,流星也沒有這樣優美的抛物線。
我抱住了她。我是說,我再次抱住了她。我說,不能再往前走了。危險。
這時候,這麽說吧,我們已經非常靠近鏡面似的山壁了。
我們又站了一會兒。說是一會兒,其實大概有十分鍾左右。
娜拉就靠在我身上。她沒有作出别的努力,比如堅持向前走。但也沒有馬上回答我。
我知道,她在享受。我害怕的是,我心裏也蒸發出一種蒸汽來,一種男人對女人的感覺。所以我又說了一遍:走吧?
回去的路上,她問我:你聽到了嗎?
我說:聽到什麽?海鳥?
她說:這麽說來,你是聽到了。可是我願意跟你打賭,那不是海鳥的叫聲,倒象是海豚的尖叫。
我說:别逗了。我在動物園裏聽到過海豚音的,比這更尖銳刺耳。
她說:也許你說得對。但肯定不是什麽海鳥,至少不是我們知道的海鳥。
我說:你說得對。那聲音比海鳥更尖銳,更悠長。
走到了她居住的小樓那裏。她說:答應我。
我說:什麽?
她說:明天晚上我們再去一次。
我說:好的。
我又說:我們還是白天去吧,可以看得清楚一點。午飯後?
她說:好的。午飯我吃不吃都可以的
我也不知道我爲什麽馬上就會答應她這個要求。也許是因爲我擔心我不去她會一個人去。一個女孩子一個人到這種地方去,出了什麽事或者整個消失了都不會有人知道。也許同時也是因爲,我也有了好奇心了。對那抛物線,對那有點象海豚音的長長的尖銳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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