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就是一個起伏的物體。
這是我經常想到的一個理論。
在我從孤獨中寂寞中走出,身邊重新聚集起很多人越來越多的人聚集起類似于人間的熱鬧之後,在這些越來越多的人變得越來越少熱鬧散開之後,我本來已經不再盼望着什麽了。
可是後來的事實卻再而三地告訴我,那些散開是爲了新的聚集,也許不是爲了更多的人,但卻是爲了某種熱鬧。而更多人的散開應該就是爲了這種新的聚集鋪路的。
那是一種心的熱鬧,記憶的熱鬧。
這一天跟平時絕大多數的日子一樣,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我吃完午餐後特意到第三研究室的食堂去張望了一番。我沒有看到娜拉。
可是雲吳卻用吓我一跳的聲音說:小朋友,侬尋吾是伐?
我回過頭去,有些失望地不走心地說:對了,我找的就是你。
他說:我今天也沒有看見她。她好象都沒有進過實驗室。
他說的她當然是娜拉了。他倒也直率。
其實我看得出來,他雖然還是喜歡跟我和娜拉走在一起,無論是去海邊,住宅區,生活區,或者偶爾地去酒吧街喝一喝聊一聊,他都還是會高興地參與,但很明顯的,他終于也意識到娜拉對他之沒有興趣了。從他主動地走到我的另一側或者坐在我旁邊的、跟娜拉隔着一個位置的位置可以看出來,他真的是想通了,想通了那不是他的菜,應該說他不是她的菜。
我們都成了普通朋友。
于是,我跟雲吳走了出來。我們走到海邊,一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幾句話。本來這種無言的散步應該自覺地散開的,可是我說我到那裏再走走,他說,好的。我說的是生活區那裏。可是他好象覺得這是我對他的邀請。
于是我們就繼續着這種無言的散步,無言地走進了商業街。我沒有努力去找話。他顯然也不想刻意去說些什麽。
所以他說的話又吓了我一跳。
我必須說,雲吳這個人說話的音調屬于沒有微調的那種,忽然就會把音量開到最大,在完全不需要大音量的時候。所以即使他不是在一個人的身後說話,也會讓這個人驚吓。這是他的本事。
他說:那不是她嗎?
他又說:那是誰呢?
那個她已經在看着我們了,她還在向我們招手。
也許這是雲吳開足音量的一個好處。也許她是聽見了擡起頭來。
她當然就是娜拉。
坐在她對面即背對着我們的一個女子也轉過了身來看着我們。
她們坐在大超市門外。這裏常年放着幾張小桌子,一些椅子,是讓從超市出來的人可以在這裏坐下來喝一點吃一點在超市裏買的吃的喝的東西的地方。
我們說:哈羅。我和雲吳都這麽說。
那女子站了起來,轉過身來說,哈羅。
這個女子當然是我們都見過的。而且她是我們見過的這裏的女子中很難被人忘記的一位。因爲,她個子很高。這麽說吧,跟變成南美足球運動員形象的我已經相當不低的身高相比,她比我還高出大半個腦袋。但我注意過,她通常跟這裏其它人一樣,穿的是平跟的鞋子。
雖然她引人注目,可是我從來沒有跟她講過話。而她也是這裏女子裏的一個特例。這麽說吧,她從來不對很招此地女孩子待見的南美足球運動員長相的本人假以顔色。
我也從來沒有去關注過她。
因爲她除了個子特别高以外,再就是她是個典型的北歐人的長相,淺色的頭發,連眉毛也是淺色的,淺黃色,近于白色。她的眼睛是綠色的。
我忽然想起後巷小酒吧從我肩膀上脖子旁幾乎是飛過去的那隻考拉,那蹲在地面看着我的眼神。
真的有點象。
這是我跟她第一次面對面,我是說,近距離的面對面。
我又說了一遍哈羅。我沒覺得自己多說了一遍。二比一地多說了一遍。
我也不知道爲什麽。
後來我才知道了。是因爲我的嗅覺。一種間接的嗅覺。一種深層次的。
娜拉說:今天我上午不舒服,睡了一上午,然後就想到超市裏買點東西吃。就在那個拐角碰到了珊德拉。對了,介紹一下,她叫珊德拉,他叫波曆,他叫曼努埃爾。
我把差點要說出口的第三遍的哈羅咽了回去,剛想着應該說點别的什麽,娜拉又繼續了下去。她說:你知道嗎?她在那個街角那裏,就是那裏那個小巷口上,在跟一隻貓講話。
這回是雲吳也就是娜拉剛才介紹的曼努埃爾發言了,他這個無微調的聲音卻是很低,低到了完全象是自言自語象是故意不讓别人聽到的地步。
他說的是:這裏跟貓啊狗的甚至跟白鼠講話的人勿要太多噢。
這回接話的不是我也不是娜拉,卻是這個剛被介紹過的珊德拉。她說:你會講漢語,會剛申城鹹話?
這回是這個高大的北歐女子吓着我了。
因爲她說的這兩句話,前面一句是用漢語說的,後面一句是用申城方言說的。
她會說漢語已經夠讓人驚吓了,她竟然還會說申城話,而且說得那麽純粹。
我忽然幾乎失語了。也就是說,我幾乎失去語言功能。我甚至失去了反應能力。按理說,我經常有一種彈簧般的反應能力,我本來會在她或者任何其他的人的話音還沒有落地的時候就說什麽的。
可是我沒有。
娜拉說:我跟珊德拉認識,就是因爲她跟貓講的是申城話。我雖然不太懂申城話,可是我聽得出來那是申城話。
恢複語言能力後,我的第一句話卻顯然是偏離主題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爲什麽會偏離主題,我爲什麽會這麽說話。
我說的是:那是一隻什麽樣的貓?
她們和他都詫異地看着我。
我發現自己的語病了。我解釋似地加了一個問題:那隻貓是綠眼睛的嗎?
我終于在最後的瞬間把“也是綠眼睛的嗎”裏面那個“也”字咽了回去。
可是她們和他似乎都沒有聽懂。我說的是漢語,連娜拉也懂的。
可是,珊德拉回答了:是的。
我說:你能把頭低下來一點嗎?
我知道,我這句話是用顫音說出來的。
她可以拒絕的。因爲我的要求确實有點莫名其妙。
可是她什麽也沒說,就把她淺色近于白色的頭發和眉毛的腦袋低了下來,到了她的眼睛跟我的眼睛處在一條水平線上的程度。她眼睛裏的綠色象焰火一樣地在我的眼睛裏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