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接話或者說插話。他就繼續說了:可是,怎麽延長呢?一種是把年輕人的異體骨髓間充質細胞輸入年齡大的人體内。這麽做,輸入異體的骨髓間充質細胞,效果肯定是有的。我們都聽說過,年齡大的人移植了年輕人的腎後,白發變成了黑發。這樣的做法,在世界上許多地方都在做,收費很高,做的人還是很多。
我說:是的,在我們漢華,許多機構和醫院開設了這種所謂服務,收費很高,而且漲價飛快。
他說:你爲什麽說你們漢華?
我說:我是漢人啊。
他說:在這裏,每天都有人說鬼話。
我沒有反駁他。即使他說這裏的人每天都見鬼而且自己也被人看成是鬼,我也不會反駁。
他說:好了,不說了。鬼話也好,人話也好,愛說什麽說什麽吧。許多人說,這麽做沒有任何副作用。其實,據我所知,還有我之前在别的地方參與做的試驗,其實很可能有副作用甚至很大副作用的。也就是說,遺傳體相互沖突,排斥,新進入的遺傳體和原在的遺傳體都可能受到刺激而把原來要在幾十年後才發生的遺傳病激發出來,比如許多人在這麽做之後得了冠心病、腦梗、癌症,但大多數人并沒有把這些視爲注射異體骨髓的副作用。當然,還有不少人有直接的排異反應,甚至爲此喪命。而我發明的做法是倒置。
我說:你發明的?
他說:可以這麽說,這麽說不算太錯。有很多人在研究,但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可能始終找不到正确的途徑。否則,你以爲我們敬愛的區長阿爾貝特是輕易找上門來的嗎?他說第四研究室的研究重點之一就是倒置,可是,我到第四研究室後了解過,也看過一些同行遮遮掩掩的操作。我感覺他們都沒有找到或者找對方向。
我說:隻有你找到找對了?
他說:我記得你說過你是個出色的聽衆。
我說:受累。
他說:所謂倒置,就是把細胞往回發展。所謂往回發展,就象丘野百惠當初做的那樣,把任意的普通細胞變回胚胎幹細胞,然後誘導出各種細胞。她做的是先往回發展,然後誘導,再向前發展。她用的是一些特定的因子,甚至幾種因子結合。我也用一些特定的分子,至于用什麽分子,當然我不會說那麽多。但我做的卻不是變成胚胎幹細胞,而是走得不那麽遠,變回其上一個層次,也就是說,年輕化一些。我發現一個成年人的細胞可以按年齡分成許多層次,就象樹有樹輪那樣。現在他們可以把年齡層次變回去五個層次。
我叫了起來:這就是說,可以年輕五年?
他說:是的,也不是。有的層次差不多相當于一年,有的可能更長,有的才幾個月。我們做出來的就給了隔壁那個實驗室。據說他們在倒置五年的基礎上又再倒置了一年。然後就沒有進展了。其實,他們在倒置五年的基礎上寸步難退,卻在另一個實驗室做成的倒置四年的基礎上退出了兩年。然後,我們三個小組都卡住了,無論怎麽試驗,都最多倒置五年。而且每一次實驗結果都不一樣,隻少不多。不一樣的可能性,我們探讨過,可能在于所用基因的具體差異。
我說:其它性質也能倒置嗎?他說,是的,甚至五年前這個或這組細胞曾經被什麽病毒或疾病侵襲過,也會回到五年前被侵襲時的樣子。用的是各種分子。還有個實驗室就是在我們做的基礎上研究所用的分子,進行進一步的篩選和确定。偶然做成一次是可能的,回頭再找那一次成功的原因就難了。這你應該知道的。在實驗中,盡管有詳細的記錄,可是在成功後再做,要做到成功的那次的效果,可能很容易,但也可能非常難。
當然,我們目前還僅僅是在小動物身上做試驗。在人體上做現在還不成熟。
當然了,也可以把本人的細胞退回到胚胎幹細胞,在體外培養,然後簡單地誘導出造血幹細胞,再輸入人體裏去,造血幹細胞進入各個人體器官後,會與各器官的特定細胞結合,組合成新的器官細胞,年輕細胞。這也是有些機構在做的收費的事。但是,這麽做的最大的風險是成瘤的可能性不明,風險偏大,甚至很大。再說了,目前做的那些機構也沒有證明出來這樣做的年輕化效果如何。
後來,我想起來,這就是說,如果這件事情這樣發展下去,豈不是就可以使人越活越年輕嗎?如果是爲了這樣一個宏偉的生命工程,哪怕在這裏坐一輩子牢都沒有關系。
他忽然間就引爆了我的另一個興趣點。這個興趣點幾乎把倒置這個興趣點至少暫時地覆蓋掉了。
即他說的“哪怕坐一輩子牢”。
我說:你認爲在這裏是在坐牢?
他象看見魔鬼一樣地看着我:你難道有别的看法?
我想說,待在這裏的人不可能有其它的想法。但我同時想到的是,他認爲這裏是坐牢,證明他是生活在這裏的人,也就是說他不是其它世界或者次元或者什麽夢裏來的人。
誰會說這裏不是坐牢呢?這裏當然是一個巨大的監獄,三面是沒有人爬得上去的山壁,一面是沒有人敢走下去的大海,一個充滿了貪婪的鲨魚的大海,這裏沒有互聯網,沒有手機,沒有電視。
我說:你覺得我們有希望哪天走出這個牢房嗎?
他說:不說這些了。說了煩心。當然了,研究也有煩心的事。我本來認爲我們在這裏做的事是好事。可是,後來,我發現,真象有人說的,生命科學是最好的事情,也是最壞的事情。我做的成果被這裏的一些同事拿去,略加改造及與其它新的研究發展結合,可能産生出非常壞的結果來。
我問:比如呢?
他說:比如,就在這個酒吧裏,我碰到了我同一個研究室的同事,我們偶然地談到倒置的事。才發現,他也用了一些分子,而且是跟我做的半成品結合,也就是說,僅僅加上一種分子,結果發現,如果輸入給猴子,可以引起猴子智力的退化,甚至是高速退化。
我吃驚地問:難道這種分子可以增加腦觸突之間的粉塵?
他吃驚地看看我,然後釋然地說:對了,我差點忘了,你是研究腦細胞的。
我沒有解釋。我想,顯然,在我找他的同時,他也在觀察我。
他說:不是那樣的。我也聽說了一些腦部粉塵堆積和神經糾纏的事情,但這恰好相反,這種東西可以造成腦空白,也就是說有清洗的作用,使觸突扁平化。看上去,跟老年癡呆症相似,其實完全不同,隻是症狀相似。
由此我想到,我的動物實驗裏其實也有類似的情況,當然是發生在個别動物身上,個别動物的智力明顯退化了。可能正是我用的細胞及其分子恰巧遇到了這些動物體内的某種類似的分子,發生了類似的清洗劑化的作用。此外,異體細胞與本體細胞的沖突會給神經系統帶來沖擊,能使人變得煩躁,或者抑郁,腦裏出現種種迫害之類的幻象。
我沒有插嘴,也忍着沒有發出任何驚呼。但我真的是太震驚了。這裏,似乎每分鍾都在發生好事,但在發生好事的同時也在發生壞事。
他說:我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我那個同事還很得意,他得到了研究院的褒獎,而且獲得了巨額的獎金,現在要求他研究針對不同基因的情況。并說,一旦成熟到可以大量投産的地步,他會獲得更大的獎勵,甚至可以跟他的家屬團聚。
又是基因,又是大量投産。天哪!怎麽這裏的一切都是往這個方向走的呢?
那天,我們喝酒一直喝到天上和地上都看不見月光了。酒吧裏的人卻越來越多。
他站起來時,我也想站起來。他說:你再坐一會兒吧,喝一杯咖啡。
他站起來的時候,有一個東西從他的腿上落下,輕盈地落在地上。
是考拉。科雷其實一直有一隻手在忙着,他的這隻手一直在撫摸這隻考拉。
我知道,我的腿有點晃動。我想證實一下這隻考拉是否就是那隻考拉,我想,它應該是綠眼睛的。可是,它已經跟着他走了。我隻看得見它的尾巴在晃動。
他已經走出幾步了,我忽然喊道:那個小酒吧還在嗎?
他沒有回頭,隻是擺了一下手,表示他聽到了,但不想說什麽,或者沒什麽可說的。
他已經走到拐角那裏了,我大叫:科雷,那個納絲林呢?
他已經拐過去了。
可是我聽見一個渾厚的女中音:你找我?
我感覺我的脖子有點僵硬了。可我還是回過了頭去。
真的,那個黑人女服務生就站在我後面,我的回頭并沒有把她逼退。我甚至覺得她很享受跟我的鄰近。
我說:你真的是那個納絲林,送餐的那個?
她呆呆地看着我。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其實我已經不能确定是不是她她是不是送餐的那個納絲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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