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累!
我還沒有來得及把自己完全轉回到對着酒吧内部的角度,我身後的這句話把我吓了第二跳。
在昏暗的裏外交織的而裏外交織仍然昏暗的燈光下,我看見一張油亮的臉,離我往回轉的臉很近。他說着受累時,向我噴來的是一股濃濃的酒味,在他牙齒的閃光裏向我噴來。也就是說,他的牙齒很白,即使在昏暗的燈光下,也很亮。
我說:是你的貓?
我猜了個大概意思,這隻現在在我身後匍匐在地上的綠眼睛的家夥,多半是從這個黑人老頭的肩膀上跳出來蹿過去的。
他說:怎麽會?這是這裏的主人。再說了,它不是貓。
我說:主人?不是貓?
我隻是機械地重複了一下他說的兩個詞,順便加上了兩個問号。
他說:是主人,不是貓。另外,你是來喝酒的嗎?
我說:本來不是。
他說:那就坐吧。
他并不問我,本來不是,那麽現在是不是呢?
他很簡單直接。這是我的第二印象。如果說白色發亮的牙齒和牙齒間噴出的酒味是第一印象的話。
我說:我認識你。
他把我帶到了一個角落裏。其實這裏任何地方都是角落,因爲這個酒吧一共隻有五張小桌子,一張靠着吧台,四張靠着四個角落。斜對面的角落裏坐着一個女人,應該是個黑女人。看不出年齡,因爲她趴在那張小桌子上,發出一種幾乎是悅耳的帶一點輕輕的嘯聲的聲音,應該是一種特殊的呼噜。
如果這是這家酒吧的服務生,那麽這裏實際上隻有兩個人。也就是說隻有兩個醒着的人。我和他,這個黑人老頭。
他說:我也認識你。
他說:自己去倒酒,想喝什麽倒什麽,走的時候,有卡刷卡,沒卡登記一下。那裏有個本子。這裏不刷臉。
這裏的酒品種真的很多。我倒了一杯我最喜歡的金湯力,是本來就調好的,我按味索酒,直接就聞到了這酒。再從冰箱裏拿了幾塊冰塊放入。
我坐下後,我們幹了杯。
我說:冬妮亞好嗎?
他放下了酒杯,又拿起來。他說:看來你真的記得我。
他說:爲冬妮亞幹杯!
我說:爲什麽?冬妮亞怎麽了?
他不說話。我看到他用手背擦臉。我就跑到吧台那裏去拿了一張餐巾紙遞給他。
他說:謝謝!
我轉移話題:你還記得我嗎?
他說:當然了,世界上沒有人不知道那個波曆的,那個來自魔法世界的波曆哈特。
他說:謝謝你還記得冬妮亞。
在我發現提到冬妮亞讓他傷心了的情況下,我本來不想再提這個話題了。可是他自己說了起來。我說:她怎麽了?
他說:跟克裏斯一樣。
我說:什麽?被淘汰了?
他說:反正是被帶走了。
我說:爲什麽呢?
他說:不知道。忽然就不見了。沒有人說爲什麽。在這裏,沒有人會告訴你一件事情的原因的。
他說:你在一室好象沒有待多久就走了。你走了之後,有好幾個人被帶走了。
我說:難道來了很多新人?
他說:來了幾個。不多。帶走的人比來的人多。
我沒有再問下去。我知道,在這裏,沒有什麽爲什麽可問,因爲問了也沒有人會給你答案。
我認識他,固然因爲他是第一研究室裏僅有的三個黑人之一,而且是其中唯一一個男黑人。其實我跟他沒有說過幾句話,頂多也就是問候一下。好幾次遇到他跟他打招呼的時候,是同時跟冬妮亞打招呼的,因爲經常見到他跟冬妮亞走在一起。
冬妮亞給我最深的印象,就是她那時候爲那隻久傷不愈的兔子付出的感情,在她說起不行就讓它安樂死的時候,感覺她沉浸在極悲世界裏,悲到了近于神聖的地步。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該怎麽表達,但我覺得神聖這個詞似乎很接近她當時的樣子。在克裏斯治好了兔子的傷的時候,她瞬間進入了極樂世界。她的極樂世界延續了沒多久,那是因爲克裏斯之被淘汰被帶走又讓她陷入悲傷。我自己在極悲世界,可是我還安慰過她。
她跟我說過的話不多,但她有些話給我的印象特别的深,尤其是那句話:動物的生命也是生命。還有一句是:我不願意看到任何一個動物因爲我的操作而死亡。
我們喝了很長時間的悶酒。我明白,是我一上來就把天給聊死了。
他,我想起來了,他叫科羅。
他說過他隻會說昂語,冬妮亞除了昂語還會說羅爾斯語,她說她本來就是羅爾斯人。原來她不叫冬妮亞,但她很喜歡冬妮亞這個非常羅爾斯的名字。她說,她最喜歡的書就是《鋼鐵人類》,我知道那是一本很戰鬥的書,但她說那是一本有理想的書。
他,也就是科羅,他的昂語有一種口音,我猜是杜因口音。可是他長得一點都不象杜因人,倒是象非洲最黑人的那種黑人。所以他在酒吧門口給我的感覺首先是油亮。我還記得我住在極簡房間裏時那個送飯的黑人女孩。就是那種黑,黑得油亮。
我扯開了話題。我進入了一個無聊的話題,因爲我實在想不出聰明的話題來。我覺得我開始這個話題的時候有點象是被人打開的一本枯燥的讀物,一本有聲讀物,但是很枯燥。
我提出的問題是他現在在研究什麽。
我沒有想到,這麽枯燥的問題卻可以引出非常吸引人的答案來。
他說,冬妮亞被失蹤後,他說,其實是失蹤,跟克裏斯和其他人不一樣,她就是不見了。他說,不說這個了。冬妮亞被失蹤後(他堅持用這個被動态),他心灰意懶,雖然他認爲自己不會引起冬妮亞的興趣的,可是他對冬妮亞有的不止是興趣,而且他發現冬妮亞對他的情感似乎也不止是興趣。有幾次他們甚至發生過。
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他一定是發現自己說漏了嘴了。可是我的樣子象是沒有聽清楚,至少沒有當一回事。他說:受累。
我甚至沒有說不受累,或者沒關系。我經常是最好的聽衆。這是薩克遜的語錄。
他說,沒有了冬妮亞的日子,過得很慢。後來又過得很快,因爲他開始沒日沒夜地投入到研究裏去,他甚至就睡在了實驗室裏。有一次,他說,他一覺醒來,躺在地上,臉上身上爬滿了白鼠,可能是他睡着的時候把籠子帶到了地上,打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