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奔到實驗大樓門口,那人當然也不見了。外面甚至一個人影也沒有。人沒有,影子當然就更沒有了。
我奔到B3實驗大樓門口,就連我這樣運動員體質、輕功類型能力的人,也有點喘氣了。我幾乎又撞到了人,是一個見到我就微笑的女孩子,是見到我就微笑的女孩子之一。她往一邊讓了一步,說了句什麽。我沒有聽見,我沒有注意去聽。
可是我站住了,我問她:受累,你見到一個人走進去嗎?
她又微笑了。但隻微笑着。
我不得不再問一遍同樣的問題。她微笑着的臉紅了。她說:受累。我看見兩三個人進去了。我在門口裏面已經站了好幾分鍾了。
我說:就是那個東歐人,中年的。
她說:剛才進去的有兩個人是東歐人或者東歐樣子的人,都是中年的。一位女士一位男士。
我說:男士。就是那位男士。你知道他的實驗室在哪裏嗎?
她說:你說的是曼努埃爾吧。
我說:是的,應該是的。
她說:前面往右拐,最後一個實驗室就是。
她的“就是”這個句子成分是我在奔跑途中聽到的了。也就是說,不等她把話說全了,我已經再次奔了起來。
他向我轉過身來,眼睛裏爆出見了鬼的那種神情,就象鬼電影裏的演員的那種表情。
這種表情是在我的問題結束後出現的。
我問他:侬剛剛罵我了對伐?
我是直接用申城方言提問的。
他愣了半天,用那種見了鬼的表情愣着,然後說:你在說什麽?我不懂。
他是用昂語說的。
我沒有灰心,我堅持用申城話說:侬剛剛講赤那了,勿要跟吾港侬毋麽港故(此處需要翻譯一下,我這句話的意思是“不要跟我講你沒有講過”)。
他仍然用昂語說:你會講申城話?
他說的仍然是昂語,但表情卻十分的漢華。這是一種我熟悉的表情,一種驚訝至極的漢華表情。
盡管他堅持說昂語,但他至少聽出來我說的是申城話了。第一步成功了。用一個不太合适的漢語成語說,我心裏小鹿亂撞了。
我向他走近,他向後退去,他臉上的表情非常複雜,你說是喜也行,說是驚恐也可以。他已經靠在一個玻璃櫥上了。這個玻璃櫥已經在搖晃了。我仍然在接近着他,象是在接近一個久等了的獵物。
他一把推開了我,他是推在我的鼻子上的。他叫道:侬是狗啊!
這回輪到我後退了。我心裏的小鹿已經跳到喉嚨口了。
這句話我聽到過。我敢肯定。
而且,在他沖着我的臉,應該說沖着我的鼻子的方向,當他對我喊出這句話的時候,我也聞到了一種發自深處的熟悉的氣味。一種被另一種人體氣味覆蓋着的氣味。
我堅定地說:雲吳!雲教授!侬是雲教授!
你可以想象一個崩潰的面容,這麽說吧,一種既象是被驚恐的閃電定了形又象是被喜悅的泥石流沖垮了卻因爲那定形塌不下來而掙紮着的面容,一種混合的崩潰狀。
他說:侬是啥甯(你是誰)?
接下來,請原諒我用漢華國語繼續叙述了。因爲我的讀者不會都是申城人。說明一點,或者說重複一點,申城方言裏沒有敬語,就象昂語裏的第二人稱隻有“油”一樣,申城話裏的第二人稱隻有“侬”,但漢華國語裏是區别您和你的。
我說:我是您的同事,雲教授,我叫章程。
他說:不可能啊。你是章程?章程會是你這個樣子?
我說:那天早晨,您應該記得,您上班時,我說:您昨天喝了一瓶白蘭地,五瓶啤酒。您就說了這句話,侬是狗啊。其實那天我并沒有把鼻子湊到您的近處。
他說:是有這回事。我記得的。你,你真的是小章,章程?真的,你是真的!
他忽然就撲向了我,我可以用“兇猛”這個形容詞來形容它的生撲,對,還有“生撲”這個詞。我幾乎笑出來,真想把“侬是狗啊”這句話還給他。可是我也抱住了他。
我懂的。我等這一天也等了很久了。
也許雲教授不是我最想見到的那個人,但無疑是我最想見到的那些人中的一枚。
用我們漢語,幾十年前的一個發展插曲即錯音階段的一句俗語說,雲吳那是“内牛滿面”了。
順便說句閑話:漢語在最近二十年來的發展經曆了兩大插曲階段,一個就是我命名的“錯音階段”,或者說故意發錯音,跟“内牛”類似的還有“木有”,還有那搗漿糊式地合并了“這樣”的“醬”。第二個插曲階段是 “錯字階段”,同樣是我命名的,就是故意寫錯字來篡改或者利用原來的詞彙和成語,比如“理上網來”,或者“典化人生”。這兩個階段一直到牛航載着我們出事的時候仍然在延續着,尤其是後者。
我的描述有點脫軌了。一說起我的故土(故土?痛啊)我就有點收不住,不管是哪方面的話題。
把話說回來吧。
我終于把滿面是内牛的教授推開了。
我說:我們坐一下吧。
他說:去酒吧?
我們就在大白天去了酒吧。
我知道,雲教授幾乎可以說是個酒徒。他的酒量是驚人的。
大白天,我們走進3号酒吧的時候,裏面是空空蕩蕩的。連服務員都不在。後來,我們已經講了半天話了,才有一個小夥子從櫃台後面站了起來,并且揉着眼睛向我們走來。
顯然,這個年輕人在那後面睡着了。
總體上說,在大白天的酒吧裏,說話可以大聲,甚至叫喊。我完全忘了克裏斯被淘汰的教訓。
第二天早晨(我回去後晚飯也沒吃就睡了),我出了一身冷汗。但那是後話了。
幸虧沒有什麽後話的後話發生。至少在第二天,第三天,好多天後,我還能正常地見着雲教授,而且還時不時地約上娜拉一起去散步。
娜拉跟雲教授在同一個研究室,同一棟實驗樓裏,這我是知道的。至于她的實驗室就在雲教授那間隔壁,我剛剛知道。我從來沒有問過娜拉。
那也是後話。我這裏記的還是新元05年3月15日的事。
這一天,在酒吧裏,3号酒吧。
雲教授叙述了他的經曆。
那天,C034年3月8日,在飛機上。他說他有個習慣,就是捂着毯子睡覺,就是用毯子埋沒整個腦袋。他說他坐飛機都是這樣的。
他說他醒來的時候,飛機正在下降,他感覺到耳膜受到的強大壓力。掀開毯子,他看見周圍的人都在熟睡。他站了起來,想上廁所去。發覺自己的腳有些發軟。他看到,坐在他前面的黃海浪和汪若雪還有羅莉教授都好象睡得很死,“死”得有點象真的,或者說有點不對頭。他甚至看到再前面那排的那個徐教授口吐白沫。他感覺不對。他去推徐教授,徐教授一推就倒。他又去推羅莉教授。羅教授也輕易地被他推得歪到了一邊去。他查探了一下,她們都有呼吸。他覺得不對勁,整個機艙裏都是這個樣子,人都七倒八歪的。
這時,他感到有些頭暈,同時他感覺到一種化學品的氣味,好象是一種他實驗時用過的麻醉劑。他馬上把毯子重新蓋在頭上,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重新坐了下去。
就在他往下坐的時候,他捂着的毯子被一把揭開了。他看見一副防毒面具。這個防毒面具正對着他,應該有一對眼睛在那裏面看着他。
然後他腦袋上受到一個重擊。之後他就不知道了。
醒來後,他就在這裏的一個小房間裏了。
我問他有沒有見過飛機上的其他漢人,科學同行。他說:沒有。我找過,這幾年,我所有地方都去過。可是沒有見到過任何熟人。這裏有幾個人是漢人長相的,我問過,有時候,我甚至挨個地跟他們說話。但他們好象都不會說漢語。不知道是這裏不允許他們說呢,還是其它原因。今天我正好有事到你的實驗室裏去,我忍不住又問了那兩個漢人。
我打斷了他:你覺得你有沒有什麽變化?
他說:沒有啊。噢,也不是,有的,我感覺我的皮膚好象比以前白了,好象白到了透明的程度,曬不黑,越曬越紅那種白。
我說:你覺得我有什麽變化?
他說:不是變化的問題。我根本認不出你了。你完全就是另一個人,一個一點都不象跟漢華有什麽關系的人。
這一天,我們在酒吧裏坐了很久,一直到外面的天完全黑下來,酒吧裏開始有了别人,一直到我感覺自己不行了。我最後還在想,這個雲教授怎麽喝多少都跟沒事人似的呢?我能這樣去想問題,說明我到那一刻還沒有完全地醉。
那天晚上還是雲教授送我回去的。
其實他并沒有送我回去。因爲第二天早晨我是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裏醒來的。
那是雲教授的房間。
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因爲我不可能還有能力告訴雲教授我住在哪裏。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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