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轟烈烈的日子過去了。我想說的是,每天好幾次黃衣人在我們這裏進進出出的日子沒有了,忽然就沒有了。我們停止生産人鼠腦細胞混合劑已經是幾個月前的事情。
需求沒有了,沒有人告訴我們是爲什麽。或許它不符合什麽要求。或者是需求量飽和了。
我們也很少再訂各種試劑和材料。盎格魯和薩克遜的研究當然是已經轉了方向了。我們真的是松了一口氣。我知道,不僅是我有這樣的感覺,他們兩位更是如釋重負。
沒有人布置新的任務。這裏本來就很少有人來布置什麽任務。海依蒂室長在這四、五個月裏一共也就到我們室來過一兩次。問了一下我們現在想做什麽,在做什麽,薩克遜懶洋洋地說:還沒有想好。
是的,薩克遜發呆的時間持續了有一個多月。然後,他說:我想好了,我們還是做同樣的研究,但是目标是減少副作用。
其實這件事情我已經在做了。自從薩克遜談到這種混合劑的巨大副作用後,我就在研究這個問題。可是我幾乎沒有什麽思路,隻是盲目地左沖右突。
一些天前,薩克遜顯然有思路了。可是他什麽都不說。我看不懂他在做的事情。問他他不說,我問盎格魯。她神秘地笑笑,說:簡單地說,看着吧。我知道,她也是腦細胞專家,她應該已經是看出名堂來了。
前天,薩克遜把我吓了一跳,因爲他忽然大叫起來,象是在惡夢裏夢到有人要殺他那樣。這其實是這些天來他的第二次白日慘叫了。十來天前,他已經這樣叫過一次。那次問他,他什麽也不說,反倒再次進入了發呆狀态。
這次他慘叫之後,我沒敢再問他,盎格魯也沒有問他。
可是見我們不問他,他反而忍不住了。
他說:你們過來。
我和盎格魯走了過去,我們在他面前的顯微鏡顯示屏(這裏的顯微鏡前方都有一個顯示屏)上看到許多細胞圍着一些碩大的細胞,看得出它們在互動着,微微的互動。那些碩大的細胞我已經認識了,那是大腦裏重要的成員,俗稱神經元細胞。那些包圍着它們的細胞我隻是似曾相識。
盎格魯說:你是在研究它們之間的關系?把人和鼠的膠質細胞混合起來?
他說:什麽叫它們之間的關系?虧你還是腦細胞專家,也是教授級的呢。
我說:麻煩你解釋一下。我是外行。
他說:我喜歡當老師的感覺,盡管我隻有一兩個學生。神經元細胞你認識了吧?就是大的那種。對。那是人的神經元細胞。周圍那些是人和鼠的神經膠質細胞。但不是簡單提取的,是我通過這兩個月的反複實驗培養出來的多能幹細胞,人和鼠的都培養出來了,并且經過了繁殖。你們看到了,大一點的是人的膠質細胞,小一點的是老鼠的。神經膠質細胞是中樞神經系統即腦和脊髓和周圍神經系統中的非神經元細胞,不會産生電脈沖。它們維持體内穩态,形成髓鞘,并爲神經元提供支持和保護。
我說:保護?
他笑了:漢語有一句話叫孺牛可教,說的就是你吧。
我說:是孺子可教。
他說:都行。都行。說的是你就行。你一下子就抓住了關鍵詞。對了,就是保護。十天前我已經研究出來了,這些天我做的事情,就是把大量繁殖出來的多能膠質細胞,包括人和鼠的,混合放置到人的神經元細胞附近。我不斷調整放置的順序、量和時間節點。一開始它們互相排斥,現在,經過反複調整,它們出現了相容現象。
我說:這就是說,你要通過大量神經膠質細胞來保護神經元細胞,然後再注入老鼠腦細胞,人腦就不再受到那種刺激性的傷害。
他說:孺牛可教。當然這現在還是理論上的。這樣做,注入老鼠腦細胞後的作用,即刺激人腦觸突的作用,是否會被淡化至太淡,還能對治療老年癡呆症起多少作用,現在還不知道。但我希望這樣可以在沒有或幾乎沒有那種副作用的情況下穩步求得進展。
我說:太好了。你有希望再得一次貝諾爾獎。成爲兩次獲得貝諾爾獎的世界第一人。
他大笑,然後喘着氣說:算了吧。我們在這深海荒灘上,還想那些虛的東西有什麽用?
那是前天的事。他說深海荒灘,當時也沒有引起我的注意。
今天,我吃完午飯後,在海灘上遇見了娜拉。其實我跟娜拉還是經常見面的。我們始終是好朋友。要我說,她也許還是我在這裏唯一真正的好朋友。當然了,薩克遜也能算我的好朋友,盎格魯也算得上,至少50%吧。還有好幾個女孩子主動地接近我。但那都算不上朋友,認識而已,有的甚至都不認識,隻是見過,說過話。也有沒說過話,隻是默默看着我的。這些年來,我已經知道了,這個形似某個有點小名氣的足球運動員的現在樣子的我,還是挺吸引女性的。尤其在這沒有那麽多選擇的偏僻的地方,在大家都穿着一模一樣的白色服裝的地方。
我們這次在海邊走了很久。我知道,娜拉每次都希望跟我沒完沒了地在這海邊走下去,走到月光代替陽光,陽光再代替月光。我們還真有過那麽幾次,當然那都是幾年前的事情了。
我不是不喜歡娜拉,可是我後來發現,我見到她雖然有時有些男人的沖動,但沒有那種深處的激情,就是我當初聞香認人的對素華的那種。我想過,對素華的那種激情也許是初戀的情感,即從來沒有過的體驗,而從來沒有過的體驗是特别深也特别激烈的。所以我一直在娜拉面前克制自己,我對我自己說,我不想做一個簡單的哺乳類動物,我是人,人不是隻有性欲的。這麽一想,也奇怪,我的欲望馬上就會淡下去。至少淡下去很多。
其實,我也想過,五年過去了,人生中能有幾個五年呢?素華現在其實已經成了我的借口。面對娜拉或者這裏其他女孩子時的借口。我這樣拒絕真正地實在地接近年輕女性,我知道還有其它原因。或許包括對那個足球運動員内牛兒的嫉妒。但那不會持續很久,其實早就不再是原因。要說長期的原因,那就是我的雄心壯志。說得好聽點是這樣的。所謂我的雄心壯志,就是我不希望在這裏生兒育女、癱軟一生。我要回我的中土去,無論是三五年後,還是十年後,無論多久,反正我不能在這個可怕的地方終老。而任何一個溫情的窩,都會是一種放棄的開始。
所以,其實每次跟娜拉散步,都是我提出到此爲止,改天再見的。有一天,娜拉說她肚子疼,一會兒讓我等一會兒,她就躲到樹叢後面去,一會兒又讓我等一會兒,她又找了塊大石頭躲到後面去。可她愣是不說今天到此爲止我們回去吧。她反而說,沒事的,隻不過是大姨媽。她說的是漢語。漢語的一些民間專用詞她懂得挺多的。我明白她在想什麽,知道她就是想拖延時間,所以反倒不忍心說那結束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