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改用昂語對他們說:不好意思。我叫波曆,漢人。
那女的終于站了起來,她的個子以漢華女性論也算中等以上高度了:你叫波曆,我們已經知道了。其實我們昨天就知道了。可是你真的是漢人嗎?
她說的是一口地道的昂蘭口音的昂語。
然後她又說:受累。我叫盎格魯。昂蘭人。
盎格魯?我笑了,那麽他是薩克遜嗎?
她說,你怎麽知道的?這位男士是我的同鄉,他就叫薩克遜。
我想,哈,不知道是誰給他們取的名字,還真夠省事的。
我說:可是,你的父母或祖上是東亞人嗎?
她說:怎麽可能!你祖上才是東亞人呢。
說完,她就走了出去,都不再看我一眼。
我心裏有點來氣,怎麽了?東亞人難道是埋沒你嗎?我想,看來跟這個女人當同事可不是那麽好相處的,她好象有些種族主義觀念。至少是有一些。
那個男士這時轉過了頭來,竟然微笑着說:她不是這個意思。她來自一個島上,那個島比較閉塞,不允許跟外族通婚的。
我說:不管她來自哪個島。
這個男人笑了,也站了起來,并向我伸出手來。他說:我叫薩克遜。别在意,盎格魯是個善良的人。
我問他:你家上輩也沒有跟外族通婚嗎?他說,有的,我的祖父是格曼人。
這不是廢話嗎?這也是歐洲人。我想。
他看出了我的想法,又笑了:我知道你的意思。盎格魯長得象漢人,他們說我也長得象漢人或者至少象東亞人。其實原來我們并不知道,我懷疑盎格魯有東亞人的血液,盎格魯也說她懷疑我的先輩有東亞人。可是我們其實到這裏來之前的相貌是完全不一樣的,真的就是歐洲人的相貌。
他看我愣着,又補充說:其實不光是我們兩個人相互懷疑,這裏有不少人問過我們這樣的問題。前幾天還有一個人問過我呢。
我說:你到這裏多少年了?
他說:這種事情在這裏是不許交流的。
看我有點不開心的樣子,他又補充了一句(從他喜歡補充這一點可以看出,他是個善良的人。善良的人總是怕别人不高興):其實也沒什麽,我已經來了十多年了。
十多年?我有點震驚:那你的家人呢?
我終于找到一個願意跟我說話的人了,盡管我的昂語水平還有點差,語法之類的說話時完全不考慮。
他說:我沒有結過婚,可是我跟我的女朋友有兩個孩子,一個兒子,一個女兒。我離開他們的時候,兒子三歲,女兒才一 歲。如果你問的是我的父母,我隻能說,我希望他們還活着。十多年畢竟是很長的一段時間了。我自己都已經六十五了。
我說:不會吧?你看上去也就四十來歲。
他說:謝謝!不過,這裏的人好象都比實際年齡年輕。盎格魯比我還大五歲呢。受累,這話我本來不該說的。
我說:謝謝你的坦誠。我們都是同事了,我覺得這些事情沒什麽可保密的。
他又笑了。這個薩克遜還真是一個挺愛笑的人。不是那種大笑或者狂笑,就是一種比微笑多一點聲音和嘴角開啓度的笑。挺可愛的。我想,他這種笑還真的有點歐美人的影子,讓他的昂蘭人身份之說多了一點根據。
我說:你們這裏研究的是什麽?
我真的很好奇,因爲他們這裏還養着幾隻猴子,還有兔子,白鼠當然是有的。那幾隻猴子腦袋上還用紗布纏着。
他說:我們兩個人研究的是腦幹細胞。
我驚訝了:腦幹細胞?這怎麽研究?幹什麽用的?
我想,我沒有研究過腦細胞,可是作爲生命科學專業畢業的學生,我卻也不是完全的白紙一張。至少我知道,腦細胞是不能繁殖也不能修複的。
他說:是的,按照至今的觀念,大腦是最不容易操作的,腦細胞本身如果壞死了,都說無法修複。可是,如果是腦幹細胞,我說的是多能ips腦細胞,非同源的,就另說了。
他說這些話分明是對我腦子裏想的那些話的反應。
但這樣的事情甚至我這樣的反應在他看來是尋常的。他沒有對我的反應作出反應。自顧自地補充式地說:你看到那隻猴子嗎?你可以問它一些問題。
問問題?我驚訝地反問。
他又笑了,又是那種好心的善良的笑。
我真的對着那隻在籠子上面站着的猴子說:你叫什麽名字?
它竟然回答我了:我叫阿爾貝特。
我幾乎跌坐在地上,是薩克遜扶住了我。這隻猴子竟然會說人話?
我說:你幾歲了?
它說:三歲半。
我回過頭去,看着薩克遜:這是真的?你們都對它做了什麽?
這時,門開了,盎格魯走了進來。薩克遜說:下次再告訴你。
我說:你一定要給我上一課,你不用把研究上的秘密告訴我。
他說:再說吧。今天是第一天,你先休息吧。你的桌子椅子說是今天下午才會送來。
走出他們兩個人的房間,我忽然想起,他們居然給這個猴子起名爲阿爾貝特,這不是對區長的大不敬嗎?這裏的人有趣,有趣極了。我一個人在過道裏笑出聲來。
我沒有直接回我的宿舍去。我覺得我應該整理一下這兩天發生的事情,用我的喜歡分析和歸納的思維習慣。
首先,這兩天的事情讓我想起,我到這個細胞灘,這個被山壁和大海環抱的谷地裏,一轉眼已經快四年了。如果沒有這兩天的事情,我根本沒有去想這件事情。雖然我一刻也沒有忘記過我在這裏度過了多少日子。但這已經成了一種麻木。因爲每天去想過了多少日子是沒有意義的,如果每天的日子都是這樣的過去。現在發生了一件事情,一個小小的轉折,實際上是在原地轉身,但總算是個轉折。
第二,這裏的人似乎很少流動,我在第一研究室裏認識的同事們,好象幾乎都是一到這個地方就一直在第一研究室。而我卻流動了。而我幾乎是這裏資曆最短的人。這事情又透着古怪。
第三,更古怪的是,這裏的最高領導陪着顯然更高的領導,親自到我們研究室、實驗室來,竟然是爲了看我。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事情。可是爲什麽呢?至少說明,我是一個特殊人物。但不會是因爲我的業務,這裏工作的人每個人的科研水平都非常高,顯然是來自世界各地的高級科學家。也就是說,我在某個方面有不同于其他人的特殊性?難道跟更高的領導層有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