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你沒有看錯,我在這個地方轉眼已經待了3年零11個月差10天,将近4年了。盡管我始終不知道這是個什麽地方,在地球上哪個角落,或甚至在其它星球上,前提是那個星球上也有大海。我們這裏有人稱這裏爲海灘。因爲這裏是某生命科學研究院第二研究所,亦稱二區,是專門研究幹細胞的,我就把這地方稱爲細胞灘了。
這個新名詞我最早是跟娜拉說起的。
可是這個名稱很快就從其他好幾個人那裏傳回到我的耳朵裏,就象那飛去來器,我扔出去的,載着别人的語言回來了。
我當然清楚地記得,我來的那天,即牛航飛機出事的那天,是C034年3月8日。如果跳過我處于無意識狀态的日子,按我蘇醒過來的時候是3月9日計算,現在應該已經是人間的C037年12月底了,也就是說是年底了。而實際上,我和其他所有的人可能已經進入了C038年了。
我對素華和可可、以以的思念已經變成了一種責任,或者義務,不好意思,這話幸虧隻是我寫給我自己看的,隻是寫在這本别人可能視爲小說、可我自己視爲我的回憶錄的大腦筆記裏。
因爲,時間是害人的,它可以磨去許多不應該被磨去的東西。不好意思,包括素華、可可、以以的相貌。它們也變模糊了,甚至有了一些神聖的光澤,有些耀眼的光。一個人如果看到的是身邊的人,那麽被他注視着的人一定是沒有這種光澤的。這種光是一種遙遠的現象。
毫無疑問,我的形象、相貌在她們的眼前一定也變得模糊了。她們應該開始她們新的生活,她們有她們的權利。我首先要說的是素華。一個在一架失聯的航班上一去不返的人,一個失蹤了将近四年的人,當然給了素華以重新開始的機會(不好意思,我想不出别的用詞)。
可是,她和她們在我的心裏是有一層神聖的光澤的,這是時間帶來的。
這卻是我當初堅決地要跟娜拉拉開并保持距離的主要原因。
我說的當初,當然是的8月。我記得那日子,我跟娜拉在海邊“不期而遇”的日子是新元元年8月4日。
在那個日子裏,她真的象那傳說中的魚美人那樣,曲着合攏的雙腿,揚起金色的長發,在礁石上向我轉過臉來,我記得我當時在我的腦海筆記裏叙述時用了風力發電讓她的臉對我發出微笑的光這樣的句子。也許這句子很虛很浮甚至很假,在别人看來,但那是我當時真實的感受。
這麽一個形象在我的腦子裏被激活,而且是在我跟娜拉淡化關系、拉開距離已有三年多的今天,看來真讓人不得不相信世界上有命運這種東西。
昨天,難得露面的我們第二研究所所長兼二區區長阿爾貝特到我們的實驗室來了,跟他一起來的是一位滿頭銀發的老年人,也不算太老吧,大概六十多歲的樣子,但頭發完全是銀色的,是西方人白發後那種純淨的銀白色。
當時,我們的室長維利蒙正好在我們的實驗室裏,他把我們召集起來訓話。跟以往一樣,大家都是站着的,他也站着。大家都說不知道他是怎麽搞科研的,他整個就是一個猴子屁股坐不住。至于“訓話”,這隻是我的描述用詞,他隻是在聽我們說這幾天有什麽研發進展。其實他完全沒有耐心聽别人說什麽,每個人剛說了幾句就被他打斷,然後他非得說出比每個人多五倍的話來。其實他說的話都很空洞,沒有什麽内容的,總拿他自己說事,以前我碰到這樣的情況我會這樣。就是這麽個意思。
阿爾貝特和那個滿頭銀發的不太老的老頭走進來時,維利蒙正在慷慨激昂:你們能不能集中一點注意力,尤其在領導講話的時候!
他說這話的原因自然是我們這幾個人的目光都投到了他的身後去。
然後他随着我們的目光轉過身去。他的轉換能力是他身上最讓我佩服的物件。他什麽也沒有說,就讓我想起了漢華山城的傳統藝術變臉,從一張慷慨激昂的上級的臉變成一張張口結舌的下級的臉,隻不過一甩腦袋的功夫。我敢說,在這方面我真想不起來見過比他的功夫更深的。這兩種臉的區别是那樣的鮮明,鮮明到無法用其它的語言去形容。
可是讓我更驚訝的是維利蒙的上級、我們的區長兼所長阿爾貝特的表現。在這三年多時間裏,我雖然是偶爾的,但加起來次數也不少地見到過他。一些跟我同時見到他的同事說,他好象對你特别客氣。
這當然意味着這個阿爾貝特對我之外的其他人的臉色不是那麽客氣的。
可是這個阿爾貝特今天這樣的臉色卻比對那種所謂的客氣更上一層樓了。
更奇怪的是,他直接從維利蒙身旁走過,指着我說:這位就是波曆。
更更奇怪的是,他旁邊那位銀白頭發的長者不但從維利蒙身旁走過,還走過了阿爾貝特的身旁,直接走到我的面前,伸出手來,對我說:波曆你好!
我略有些遲疑地伸出手去。
他的手很熱。很有力。這是我的感受。
他問我,怎麽樣?在這裏習慣嗎?
我能說什麽?我說:還好。到哪裏都要去習慣。
他點點頭,說:那就好。那就好。
然後他們倆就走了。走得跟來得一樣,四個漢華字:莫名其妙。
然後大家都看着我。
我看着維利蒙,我問他:這位是什麽人?
維利蒙說:你問我?
然後,我們隔壁的同事冬妮亞跑進來,對維利蒙說:主任,區長說讓你去一下他那裏。
維利蒙從區長阿爾貝特那裏回來後,直接找到我。他說:波曆,所長說了,你明天到第二研究室去報道。你今天先回去休整一下吧。
就象我對那個銀白頭發的長者說的,我莫名其妙說的,到哪裏都需要習慣。我已經習慣的最重要的一點是:在這裏,沒有事情是奇怪的,任何詭異都比正常更正常。
于是,今天上午我就走進了第二研究室的大樓,即樓的一角大大地寫着B2的大樓。
我隻問了一個人,就簡單地找到了室主任。
我敲了一下門,門就開了。一位中年女子在辦公桌後站了起來,迎着我走上來,向我伸出手來:歡迎你,波曆!我叫海依蒂。
她說,你跟我來。然後就直接帶我走出了她的辦公室。
在過道上,她隻問了我一句話,她是走到一個實驗室門口、那門已經自動開啓的時候,側過頭來問我的:波曆?你在這裏有什麽熟人?
我差點脫口而出說“娜拉”。但我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換誰都會好奇,雖然最好奇的那個人應該是我。我說:也就是那些同事。
她微笑了一下,率先走進了這個實驗室。
這個實驗室裏坐着兩個人,一男一女。我們走進去時,男的擡了一下頭,女的連頭都沒有擡。男的擡完頭也就又低下頭去。
海依蒂說:兩位,我把他交給你們了。
這兩位這才轉過頭來,好奇地看着我,但他們都沒有站起來的意思。我觀察到的是,男的擡了一下屁股,同時眼睛看着那女的。大概是見那女的沒有什麽動作,他也就又坐好了。
海依蒂說:他叫波曆。你們自己交流吧。
說完這話,這位女主任就轉身走了出去。
這個地方的一切都是那樣的極簡主義。
這時,那女的卻說話了:你笑什麽?
我沒有說我不是笑你們,而是我們笑主任女士。我的回答是:我相信,我見到老鄉了。我說的是漢語。
我之所以用漢語說這話,是因爲這兩個人都是東亞人的長相。也就是說,他們有幾分之一是漢人的可能性。
可是這兩個人卻是兩臉茫然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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