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爸爸是漢人。她的媽媽是格米達人。她出生在約克港,格米達最大的城市,世界大都市。他家在約克港郊區檔次比較高的住宅區擁有一棟挺漂亮的小樓。
從小,她的爸爸就一直跟她說漢語。可是,跟許多漢人或半漢人孩子一樣,由于環境的影響,她進入小學後,就隻說昂語了。在家裏,爸爸仍然跟她講漢語,可是她總是以昂語回複。她爸爸送她到一個漢語學校去學漢語,可是她學得不是很認真。跟她在學校裏學的其它課程一樣,她不是一個貪玩的女孩,但并沒有什麽明确的人生目标,所以她所有的成績都漂流在中遊。
這一切在她14歲的時候忽然就改變了。
她爸爸到歐洲去出差,卻沒有回來。原來爸爸說好在她生日之前趕回來的。可是沒有。她的生日之前沒有,生日之後也沒有。幾星期沒有,幾個月也沒有。她媽媽到處聯系,她媽媽專程去了一次格曼,在那些日子裏,托她的姑姑照顧她。
她爸爸是到格曼黑尼木大學研究所去做講座的。那個大學研究所的人說謝教授那天跟他們告别了的,而且幾個同事請他吃了告别晚餐。那天大家喝了不少酒。
她媽媽還去了她爸爸住過的那家五星級酒店。那家酒店的經理說,謝先生在那天退了房。她問過了那天上午當值的前台員工,那員工說那天退房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一位女士,挺年輕的,是個西方模樣的女士。
她媽媽去了黑尼木機場。格米達航空的工作人員查了一下,告訴她,謝先生那天沒有辦過登機手續。也沒有改過票。
她媽媽去了黑尼木警察局。警察局的人查了一下,告訴她,那些天裏格曼和鄰國發現的無名屍體裏沒有漢人男子。那警察說,他已經記錄下來了,有消息會及時通知她。
她媽媽從格曼回來,人瘦了一圈。抱着她哭了一場。
兩個月後,她和她媽媽從那棟别墅裏搬了出來,搬到了約克港市區的一個樓房公寓裏。這棟樓房在中檔區域接近貧民區域的地段。她媽媽在一家小公司找到一個文員工作。
她轉學到了一個處于中檔居住區邊緣的中學。她的同學們多半是社會底層家族出身的,一半以上是黑人孩子。
剛進入這所學校時,她的成績居于班級上層。
之後,她的各方面成績都直線下滑。
可是,一年後,她的成績又直線上升。
原因是,一年後,她好象從一個夢裏醒了過來,忽然對漢語有了興趣。在她的堅持下,她媽媽送她到一家當地的漢語學校去學習。
在她對漢語的興趣爆發之後,她對學習的興趣全面爆發。
最後,簡單地說,她以特别優異的成績進入了常青系大學之一,耶藍大學,獲得了全額獎學金。
她選擇的大學專業是生命科學。
她的爸爸謝一風教授是着名的生命科學家。她也有個漢人名字。是她爸爸起的,叫謝謝。
謝謝?我插了個小問題。
她笑笑說:是的,就是謝謝的謝謝。但我護照上的名字是芭芭拉.謝。
她以優異的成績獲得了學士學位和碩士學位。
她還是體育愛好者。不是一般的愛好者,她甚至是耶藍大學女子足球校隊成員。
也是因爲這個原因,她對世界上最着名的男子足球明星可以如數家珍地述說跟他們相關的方方面面。
可是她畢竟是個女人,一個女孩子。她的喜好跟足球有關,但同時跟顔值有關。她對同樣出自西巴的大明星貝貝提沒有興趣。她迷上的是西巴隊的二号明星内牛兒。
她驕傲地告訴我,那次西巴隊到格米達來進行友誼賽,她認識了内牛兒。她說:我說認識,你懂的。
真夠直接的,當時我想。我同時想到的是,她還真的是半個漢人。換句話說,她那一半西方人的特點還真是鮮明:直接,透明。完全的漢人一般不是這樣的,總是要更多一些委婉或者說曲折。
後來想起來,我私下裏認爲,我之所以要跟娜拉拉開并保持距離,而且我還表現得那樣的堅決,我自己的解釋一直是,我是一個特别傳統的漢人,我是一個有妻子女兒而且有對她們深深的專一的愛的漢華傳統男人。其實,也許,我是說也許,娜拉驕傲地說起她跟那個西巴足球小明星内牛兒的一夜情,或許也是把我跟她隔離開來的一個因素,一個我或許不想承認但确實可能是的因素。換句話說,我内心深處有吃醋的現象。我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
她剛拿到碩士學位,也就是第二天的事情,一家獵頭公司找到她。
一家獵頭公司找到一名剛剛拿到碩士學位的前大學生,恐怕不是一件常見的事情。她的成績固然不錯,在本年度本專業前三之列,但畢竟還是新出爐的畢業生。
她去了那家獵頭公司。接待她的中年男子告訴她,她其實是被一家生命科學研究院直接相中的。到那裏,沒有試用期,她直接可以拿到超過正常新人水平兩倍的月薪。
她問這家研究院在哪裏。對方告訴她,不在格米達,在海外。具體的地方她去了就知道了。
聽到這種說法,她直接就“毛了”(她竟然會說這樣地道的漢華北方土話)。對方這個中年男子卻說,你先别急着走。我建議你看一下這些資料再做決定。
她重新坐了下來。她當時的想法是,多了解一些事情也是好的。盡管她重新坐下來的時候其實已經決定不會應這個聘的。
可是,這個資料把她給“迷”住了。
這個資料隻有一頁紙。這頁紙的标題是:國際生命科學研究院主要科研人員(舉例)。這頁紙實際上就是一個名單,上面羅列了三十幾個人的名字,所有的名字後面都寫着教授的頭銜。
她給“迷”住,是因爲她第一眼就看到了一個在這個名單上略有些格格不入的姓名:Prof. XIE Yifeng,謝一風教授。
她對我說,這個寫法就透着奇怪。昂語的旁邊居然标着漢語。
她說,我當時就在想,這顯然就是針對我的,就是沖着我來的。
她問那個獵頭公司戴眼鏡的中年男人,這頁紙是從哪裏來的。那男人說:是那個研究院給的。她又問了一系列問題,可是那中年男人所知似乎真的是非常有限。
她說她回去考慮一下。
她離開那裏後考慮了一個晚上,決定不跟媽媽說得那麽詳細。
她知道這裏面有很大的問題,那個所謂的研究院就是明擺着地以她爸爸的名字勾引她去。她想過報警,但最後沒有這樣做。她覺得世界上一大半的報警都是沒用的,更何況是這樣極其特殊的情況。
她跟她的閨蜜、一個雙親都是格米達人的女孩子商量了一下。那女孩子勸她别冒這個險。但她堅決要這樣做。她說她從小就是個大膽的女孩子,特别的不信邪。
但爲了保險起見,她跟那閨蜜說好了兩點:一,她的手機将全程開機,并在她閨蜜手機上裝上一個相對應的6G衛星跟蹤軟件。二,如果在十天之内得不到她的任何消息,她的閨蜜就去報警。
第二天,她就去那個獵頭簽了合同。她是帶着她的閨蜜一起去的。并且說,如果出了什麽問題,她的閨蜜會直接跟這家獵頭公司算賬。
她還有意無意地告訴對方,她的閨蜜的父親是格米達全國排名前五的高級律師之一。
在透露這一點的時候,她特意觀察了一下那個中年男人的反應。讓她意外的是,那個中年男人居然很自然地笑了,并站起來跟她的閨蜜握手,說,很高興認識你。
我問娜拉,她是怎麽到這個地方來的。
她說,她是坐飛機來的。是一架專機,專機上的乘客有十幾個人。她認識了其中一個人,也是常青系名校剛剛畢業的。
但是到了這裏之後,她發現她的手機直接不見了。她也再也沒有見到那十幾個同機乘客。她來了三年多,打聽了三年多,可是一點都找不到跟她爸爸相關的蛛絲馬迹。
今天,當我對她攤牌的時候,她說了同是天涯淪落人這句俗語。又讓我活生生地想起了一個多月前她向我叙述的她的故事。她的故事是在我向她叙述了我的故事之後說的。
真的,我們都是天涯淪落人。我見不着我的妻子女兒,她先是見不着她的爸爸,然後連媽媽也見不着了。
我說,娜拉,我們還是朋友,好嗎?
她點了點頭。
她點頭的時候,沒有看着我。她看着的是落日時分的有着紅色線條的天空和大海,有幾隻海鷗在她的眼球裏掠過。在這裏的落日時分看海鷗或者其它海鳥,我覺得有點夜晚在高山上看流星的意思。
背景是紅的亮的,而她點着的頭是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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