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到這裏已經8個月有餘了。
8個月前,我失去了107位同鄉同事朋友(108名與會的漢華生命科學家,包括在奧曼就已經退出生命的兩位,減去我)。8個月内,我失去了兩位新朋友。
那個憂郁而多話的恩魯跟我相處不過一兩個小時,可是我已經把他當成好朋友甚至老朋友裝進了我的心裏。那個快樂而多話的克裏斯跟我在幾個月的時間裏朝夕與共,已經長在了我的心底再也拔不出來。
他們都被“淘汰”了。也許這意味着他們都被殺害了。
當我在這天早晨一大早從我居住的宿舍樓裏走出來,以從所未有的清晰程度聽着大海的咆哮聲,看到牆上大大地标着B1的大樓在一大早的陽光裏閃耀時,我忽然感覺到心裏很痛。
沒有人看着我,清晨是那麽的安靜,也許這裏的任何時候都是那麽的安靜,我失去自由後首次在室外或者說在玻璃和水泥之外聽到大海的聲音,我覺得那是一種特别近特别響特别震撼的咆哮。我同時覺得我的眼淚是在咆哮聲裏無法抑制地流出來的。漢華的詩聖不是寫過這樣兩句詩嗎:感時花濺淚,恨别鳥驚心。
從我們在奧曼機場等待這架即将失聯的飛機時開始,就出現了許多讓人無法理解的事情,我給這些事情的标簽是詭異。無窮無盡的詭異,它一直在出現,時至今日,它就沒有停止過。
比如,鏡子。鏡子這個被認爲是最古老的發明之一的物件在這個地方完全消失了。消失得是那麽的幹淨。我的感覺是這裏的一切都在配合這個反鏡像現象。
從那個極簡的房間裏出來、來到我新的宿舍房間後,我到處尋找過鏡子。我的宿舍房間裏沒有,實驗室裏沒有,食堂裏沒有。
不僅是哪裏都沒有鏡子,而且,任何鏡子的親戚都失去了鏡像的功能。
大家都知道,玻璃本身,即使不塗抹水銀或其它類似材料,它也是有一定的鏡像功能的,也就是說,你在玻璃裏經常可以看到你自己,盡管沒有鏡子裏所反映的那麽清晰。
可是,這裏有玻璃,玻璃窗,玻璃門,玻璃牆,玻璃櫥門,所有這些玻璃在這裏都應該獲得殘疾證書,因爲它們竟然都不會反映出任何身影臉影或其它影來。
我想,一種可能性是,這裏有一種高級的、常人不知的技術,屏蔽了玻璃的映像功能。另一種可能性是,我們不是生活在平常的世界上,而是在一個看似平常、實質上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個某次元的世界,就象許多人在小說裏寫的在動漫裏畫的那樣。
再比如,日月星辰,它們在這裏也完全地消失了。有陽光,月光,星光,可是在這裏,根本地完全地看不見太陽和月亮,就更别提星星了。能看見的隻是,天空中有那麽一塊地方很耀眼,無法長時間地直視,可以假設那個地方有太陽的存在,或者有一塊地方很白淨明亮,可以假設月亮在那裏。可是,就是看不見它們。
如果說,之前是因爲隔着玻璃,是因爲看它們的人在室内,也就是說或許是由于這裏使用的玻璃有一種特異功能(我真的曾經這樣想過),那麽,現在,我自己用自己的眼睛确認了,真的是這樣。我現在人在室外,在明媚強烈的陽光下,可是我卻看不見太陽。
真的是太詭異了。不是嗎?
也許這樣的現象在這裏還有很多,紛紛地翹首等待着我去發現它們。
我現在走在了室外。在大半年的室内生活之後,我自然而然地喜歡享受室外的一切,新鮮的大海的空氣,更直接貼切的海鳥的叫聲,海浪的嘯聲。
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美麗的地方。這是一個被高大陡峭的山壁圍着的平地,也就是說,平地的一面是大海,另一面是山壁。朝着大海的那邊,從太陽的走向看,方向應該是東南。
這塊平地或者說灘塗不小,首先要說一下,根據陽光及看不見感覺得到的太陽的移動位置,應該說這裏總的朝向是南方。
這裏分成工作區和生活區兩大片。工作區比較大的房子是有編号的,比如B打頭的大樓,B1,B2,B3,B4,這樣的大樓有4棟,這樣的編号都是寫在上面的。B1和B3靠東面,東北是B1樓,東南是B2樓。B2和B4靠西面,也就是靠着生活區。B2靠裏,即靠北,靠往山壁的方向,B4靠外,即在靠近大海的方向 。按B是研究實驗大樓的說法(恩魯語錄),這裏應該有四個研究室。這4棟大樓的中間,夾着幾棟小一些的樓,挂着編号的有A1和A2。區長阿爾貝特的辦公室就在A1樓裏。A1樓在B1和B3樓之間。我們的食堂就在A2樓裏,A2樓在B2和B4之間。B2和B4的西北面,就是生活區了,那裏有街道,街道上的某個門面應該就是那個讓親愛的克裏斯禍從口出的一号酒吧。當然那裏的北面還有我們大家的住處或者說宿舍。那是C的領域。
A和B打頭的這幾棟大樓,還有兩個特點,一個是它們都很高,大概有10米左右的高度。第二個特點是,它們都隻有一層樓,沒有第二層。這同時意味着,這些樓裏雖然有樓梯,但沒有地面以上的樓梯,所有的樓梯隻通往地下。
在4棟大樓的前面,也就是B3和B4的南面,更近海的地方,散落着其它一些建築物。這些建築物大多不大,通常被綠樹、尤其是高大的灌木包圍着,象是一些各具風格的别墅。也有又高又大的樓,象是工廠的車間,或者倉庫。
如果你認爲我一定已經說不出這個鬼地方(受累,用漢華北方話說,我說突噜嘴了)其它詭異的事情了,我馬上可以再給你說一個。
那就是,這裏有平整的馬路,可是我在今天這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裏在這裏已經轉悠了兩三個小時了,卻沒有見到過任何車輛。我是說任何車輛,包括四個輪子的,兩個輪子的,機動的,電動的,什麽都沒有。
我們實驗室裏要的東西,都有人送來,一般都是前一天在電腦上訂的東西,你第二天上班時就在你的實驗室裏放着了。也就是說,通常是半夜裏而且是下半夜送來的。當然,也有些東西是白天送來的。白天送東西來的人,我想說,是一種調劑,也可以是說是另一種風景。
因爲,在這裏生活和工作的人,一律穿着白色的衣服,各種工作服都是白色的,研究人員的大褂,食堂和工作人員的制服,甚至警察的制服都是白色的。也有休閑的服裝,也全是白色的。
可是送東西來的人,穿着的工作服卻有黃色、藍色和紅色這幾種其它顔色。
我問過克裏斯,他告訴我,這些送東西來的人來自其它幾個區。這是在這裏待了幾年或者幾十年的人都知道的。這裏的工作人員有的是從别的區調來的。據他們說,他們那裏也都是統一顔色的,比如一個區的服裝全是黃色的,另一個區的服裝全是藍色的。
至于其它區在什麽地方,誰也說不上來,或者誰也不敢多說。反正,都在這裏附近。僅從服裝顔色的劃分看,白、黃、紅、藍,至少有這四種顔色,這四種顔色都是我在這半年裏見到過的。這意味着,這個研究院至少有四個區,或者四個研究所。
那麽,這裏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地方呢?我是說,從地理上說。有一點是可以确定的,這裏在海邊。可能是在一個大陸的邊緣,一個半島上,或者一個島上。這一點,克裏斯說,他待了這麽長時間了,卻也沒有研究出來。
這裏的海浪聲不僅無所不在,而且特别的響,不能說震耳欲聾吧,但完全可以說是驚心動魄。據我分析,原因之一是,大海是對着山壁環抱的一個谷地撲來的,那些高大陡峭的山壁的回報自然是山壁們最擅長的回音了,回音是一種擴音器,一種很厲害的天然的回音器。另一個原因是,這裏太缺乏人類創造的各種雜音了,比如汽車的聲音。這裏沒有這些人類雜音,因此自然就更縱容了大海,聽由大海在這裏發出巨大的不間斷的聲音。
這裏是一個充滿了種種的、幾乎可以說無窮無盡的詭異的地方,是一個可以用無數個“絕對”來描述的地方。
漢華古代有“世外桃源”一說。可又有哪個世外桃源能跟這個地方相提并論呢?這裏,在“絕對”的現代形态中存在着“絕對”的世外氣質。
可以說,這是一個“絕對”安靜、“絕對”美的地方。
在這裏搞科研,“絕對”可以集中百分之二百的注意力。
可是,即使是爲了科學,爲了世界上最偉大的科學生命科學,有必要這麽幹嗎?有必要把人神秘地弄來神秘地關押着地搞科學嗎?
偉大和可怕有時候就是隔壁鄰居,擁有着同一片沒有栅欄隔開的美麗的草坪花園,你的腳踏錯一步,就可能從可怕進入偉大,或由偉大走入可怕。
還有一點,就是這裏幾乎見不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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