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日這個日子是個颠倒的日子,一個颠覆的日子。
首先,我剛走進我的實驗室,就讓陽光吓了一跳。真的。因爲這一點預兆也沒有,剛才外面還在下着大雨,天整個是陰沉的。雖然這雨遠沒有昨天那麽瘋狂,可是完全沒有要停的樣子。
問題不在于這雨忽然就停了下來,而且,就在我走進實驗室的那一瞬間,我的實驗室房間就象是從黑夜到白天整個翻了個面。我看到的是一房間的陽光。
也許這是好兆頭。我想。
然後我就看見了克裏斯。他就站在窗前的陽光裏,在陽光裏向我轉過臉來。
可是我看見的是一張抽搐着的褐色的臉。
我說:你這是怎麽啦?
他說:沒什麽。我想跟你說一聲再見。
我這才看見,在那個陽光沒有照到的角落裏,站着另外兩個人。兩個穿着白色制服的警察。
我說:爲什麽?
一個警察說:好了,可以走了嗎?
我說:等一等。你們等一等。你們一定是搞錯了。你們抓錯人了。一定是的。你們等一下,我去問清楚。既然你們願意陪他到我這裏來,你們一定願意再等一下的對嗎?我去問清楚。
我知道,我可能從來沒有這樣不會說話說出話來毫無邏輯亂七八糟的。
可是,他們三個人就在我面前走了出去,就當我是空氣,我說的話也是空氣一樣。
可是,昨天,8月1日,還是完全另一個景象。
歸納一下:昨天發生了兩件事,一件事是我的好朋友克裏斯在即将被淘汰的最後關頭拯救了自己,拿出了我認爲了不起的一個科研成果。另一件事是維利蒙主任宣布我獲得了自由,雖然他說的是我的試用期結束這樣的人事上的事情,但我的理解更多的是我終于自由了這種刑事上的事情。
我呆了很長時間,也許是在試圖更深刻地去理解這兩件事情的意義,也許什麽思索都不存在我隻是呆着。一直呆到我忽然想起來我自由了這件事情,然後我緩慢地向室外走去。外面陽光明媚。我記得有一部古老的外國電影裏有這麽一句話。而現實也是這樣的。
我緩慢地走去,緩慢地去走向玻璃大門,我感覺我需要一種緩慢的品嘗或者感受。
這扇一直拒絕我拒絕了我半年之久的玻璃門真的在我的面前打開了。有點神奇的意思。可就在我的腳帶着我的臉和腦袋和身體向門外走去時,一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這件事情是,忽然迎面撲來一陣狂風,一瞬間,天昏地暗了,陽光不見了,再一瞬間,暴雨從天上倒了下來。非常暴的暴雨。我們申城有一句話說: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就是這麽個意思。
被禁足在室内的這半年裏,我從來沒有在這裏的白天見過陽光以外的天象。也就是說,這裏完全就沒有下過雨,一滴都沒有。這是我在被暴雨秒濕并逼回室内的瞬間才想起來的。這半年,我甚至沒想過這個每天都是陽光滿滿連雲絲都見不到的現象,沒想過這個現象有多麽奇怪。可是在我可以走到室外去的時候,雨就來了,而且來得是那樣的充滿暴力。
就象今天8月2日太陽出來得這麽暴力這麽快一樣。
昨天的暴雨一直不停地下着,一直下到晚上,晚餐後。吃晚餐的時候,我聽到有同事說,這雨再這麽下下去,鲨魚都會遊到我們餐廳來了。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鲨魚這兩個字。我說,在這個地方是第一次。
可是,克裏斯非常暴力地把我直接從食堂裏拽走了。
他說,還吃什麽呀,說好了的,酒吧!
他把我帶進地下通道,他在這一天帶我走的地下通道,很多路是我從來沒有走過,也走不過去的。
然後我們重新回到了地面上。我發現我們在一棟我從來沒有來過的樓裏。
克裏斯把我帶到這棟樓的一端。這裏的玻璃門外,隔着茂密的雨簾,我看見的是一副我沒有過的風景。不象我們的一号實驗室大樓,玻璃門窗外面展示着的幾乎隻有高大的灌木。
我朦胧地看見了一條街。一條在暴雨的一層層簾子後面晃着閃着一些街燈的馬路。
他說,一号酒吧就在那裏。
我說,可是這麽大的雨,你能幹着跑過去的距離不會超過兩米。我打賭。
他說,這杯酒是非喝不可的,絕不能錯過今天,過了今天,今天就沒有了。
我覺得他還沒喝就醉了。
可我還是跟他一起奔到了雨裏,在雨裏跟着他奔跑了足有一二百米的距離。盡管真的跟我說的一樣,我和他在兩米後已經體無幹處,也就是說,奔跑在兩米後已經沒有了意義,可是我還是跟他奔跑着,象瘋了一樣的。我甚至有想要放開大叫的意思,就象漢華古代那些武俠那樣的長嘯。
真的,現在想起來,我覺得我跟他那天晚上真的象是瘋了一樣。
酒吧裏隻有我們兩個人,除了一個男孩,一個站在吧台後面,一度走出來給我們送來兩瓶馬頭人然後退回吧台後面再也不看我們一眼的男孩。
兩瓶馬頭人是克裏斯點的。他說,先一人一瓶,接下來再說。
我說:還再說?
他從頭到尾地說着,講着,罵着,笑着。這個酒吧,這個夜晚,全是他在撐世面。這是我們申城話裏的說法,就是說讓他霸屏霸麥了。
他說了很多,很多是他說過甚至說過很多遍的說得我不僅爛熟于耳而且幾乎相信了的故事,比如他的祖爺爺怎麽變身成爲男爵的事迹。
但也有許多我沒有聽說過,我發現我很想聽的事情。
尤其是跟我們所在的這個地方相關的事情。
可是,由于我也喝得很醉甚至可能比他還醉,我隻記得他講了一些或者很多我們所在的這個地方的事情,可是卻又想不起來到底哪些内容是引人入勝的了,甚至可以說我幾乎想不起來任何内容了。
在克裏斯和兩名寬容大度的警察(就他們允許克裏斯再見我一面這一點而言)離開我房間裏的陽光之後,我沒有愣多長時間。
我忽然有了方向。
我忽然就進入了陽光燦爛的室外。這我向往了半年的室外和向往了半年的陽光燦爛,我說的是直接的不隔着玻璃的那種燦爛。
我的方向是這裏的頭号人物。也就是在我被釋放那天見過之後再也沒有見過的那位我們二區的區長或者我們這個第二研究所的所長。他叫阿爾貝特。我清晰地記得他的名字,我還連帶着清晰地記得他從他的寫字台下面冒出腦袋來的樣子。當然還有他那誰都會記得的相貌,那張潛伏在胡子的叢林裏用來吃飯和講話在講話時從胡子的叢林裏吐露出一系列黃色的糯米牙的嘴巴。
可是我不去确定方向了。因爲我是在陽光燦爛的地面上。
即使在地下通道裏,我也必須通過對字母和數字組成的編号的識别來慢慢尋找。這半年來,我幾乎忘記了這個阿爾貝特。他再也沒有出現在我的面前。
在陽光下,在陽光照耀着的幾棟大樓幾條大道幾列灌木叢的網絡面前,我不知道我應該往哪裏去。
這時,我聽到了一個悅耳的聲音。我覺得我很久沒有聽到過這麽悅耳的聲音了。我甚至覺得我這輩子就沒有聽到過這麽悅耳的聲音。
這個聲音提出了一個問題:先生,你需要幫忙嗎?
我轉過身去,立即證實了聲如其人的那個理論。
這聲音是悅耳的,這個人是悅目的。
不能說驚若天人。那太誇張了。可是這确實是一個長相相當不錯的歐美女孩。
在這個女孩子這個聲音的女主人看到我向她轉過去的臉的時候,發出這個聲音的嘴所在的這張臉就有些紅了起來。
後來這個女孩子說,當時她以爲她千真萬确地看到了她心目中的偶像,她那個臉紅是給予他也就是這個偶像的。她這個偶像是西巴一名足球運動員,那是一名相當有名的足球運動員。她其實跟大多數女孩子一樣是基本不看足球的,但在見到這個足球運動員後她就開始看足球了。她跟許多女孩子一樣,隻在意那些足球明星和運動員的顔設。由于她心中的偶像還不是明星級别的,所以她的向往是她的小秘密,是藏在她的心底的。更過分的是,在看到他之後,她也開始踢足球了,并且發現了她有大氣晚成的足球天賦。
這些話是她後來告訴我的。當時,她隻是愣在了那裏,在我向她提出我關心的問題之後,她仍然愣在那裏,然後說:不好意思,麻煩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是想知道她是不是知道我們的區長兼第二研究所所長的辦公室在哪裏。她不知道也沒有關系。(我是想說,你不需要那麽緊張的。說實在的,我當時認爲她的表現是緊張型的)。
她笑了,笑得很開心。她說:我正好要到那裏去。你跟我來。
當時我不明白這個問題有什麽可笑的。而且還要笑得這樣開心。我對女人的情感之理解力不是一般的差。不過有人帶我去,我當然樂享其成。
她領我進了A1樓。我想起來了,當初恩魯說過,行政、後勤都在A打頭的樓裏。這一路上,她沒有跟我講話,隻是偶爾(應該說有幾次)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然後又莫名其妙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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