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元年2月8日到8月2日,這個跨度有點大。
其實這期間發生了很多事情,但這一天有點爲所有這些事情做總結的意思,或者說,這一天有點象是結束一個時代、同時開啓另一個時代的意思。這是我後來才想到的。當時,在那一天,我沒有時間和心情想那麽多。
恩魯是徹底的銷聲匿迹了,好象一顆流星,它在我被釋放的那天被釋放出來,照耀着我,閃了幾閃,仿佛告訴了我什麽,仿佛想告訴我什麽,話還沒有說清楚,或者說我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楚他閃爍的樣子,我就再也看不到它了。
這幾個月裏,我認識了一些人。所有的人都寡言得很。可是我畢竟跟他們有些交集,有時候也跟幾個人一起在食堂裏吃飯,或者吃完飯走在一起,或者參與他們偶爾聚集起來時(但最多也就兩三個人聚集在一起),聽他們說一些新聞,發表一點我的看法。.
說是新聞,其實也就是我們身邊的事情,或者說我們研究所和研究室裏的事情。
有一個話題從頭開始就沒有消失過,在最近一兩個月裏成了必須或者必然。
大家都在說,淘汰的事情,就象是間歇火山,不是每年都有的,已經幾年沒有了。可是最近火山忽然又爆發了。幾個月内,其它研究室都有人被淘汰,第三研究室在這幾個月裏累計被淘汰的人數已經達到了驚人的五人。第二研究室也有三個人被淘汰了。我們室這回至今隻有一個人被淘汰,被普遍認爲不正常。
有一點是肯定的,如果有一個人跟我說起這個話題,或者有兩個人在說,而我成了新進的聽衆,如果在這個時候克裏斯出現了,即使還剛剛出現在某個門口或者過道的拐角,說着這個話題的人就會轉移話題。克裏斯不在時候,大家說起我們研究室的被淘汰人選,大家都明确地說會是克裏斯,盡管所有人都知道克裏斯是我的好朋友,或者說已經成了我的好朋友。
克裏斯跟我說,其實維利蒙主任已經找他談過,等于是給他下了最後通牒。他說,維利蒙那種假惺惺悲天憫人眼皮忍不住那種幸災樂禍的顫動的樣子,讓他差點當場笑出來。那是一個月前的事情。維利蒙當時跟他說,他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如果他仍然拿不出成績來,他就會在三十天後被送到半山去。
我說:他說了“半山”了?
他說:是的,這回維利蒙沒有說“淘汰”,而是直接提到了“半山”。我聽到過半山這種說法,但一直也沒有搞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就問他,送我到半山,具體是怎麽回事?維利蒙愣了一下,可能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了。他說:我是說,你就會被淘汰了。
三十天?我的心被抽緊了。應該說,我一直在而且越來越在爲我的新朋友克裏斯擔着心事,但我還是沒想到這個日子會來得這麽快。
說快,也有半年時間了。我從極簡的房間裏被釋放出來已經半年了。就那時候說,馬上就到半年了。幾個月前,我失去了許多朋友,幾個月後,我可能将失去在這裏唯一的新朋友。
這近半年的時間裏,我在我自己的研究課題,即加快培育繁殖多能幹細胞方面已經取得了一些進展,我在孔闆裏繁殖心肌幹細胞的效率已經提高了兩倍,純度也不錯。也就是說,從兩星期繁殖1億到2億個細胞。在轉放入搖瓶後,培育速度同樣比之前倍增。這在以億計數才能見成效的細胞繁殖領域還是微不足道的,直觀的量還是太小,但總之是有了效果。
我也一直關心着克裏斯的課題。他的工位離我的工位不遠,其實也就隔着兩個房間三道玻璃門,我也經常到他那裏去看看。
應該是由于的我特強嗅覺的原因,他誘導提取的汗腺幹細胞讓我聞着就覺得惡心。但這種惡心卻又在給我一種提示。隻是我一直都沒有想出來這具體提示的是什麽。
克裏斯一如既往的成天的嘻嘻哈哈,沒心沒肺的樣子,可是我聽得出來,他的嘻嘻哈哈的音量這些日子裏在不斷地加大,有時候甚至到了聲嘶力竭的地步,而他自己并沒有感覺到。我知道,他心裏其實是很緊張的,而且一天比一天緊張。
我跟他讨論過是否可以緊急地換個課題,或者幹脆把我對細胞繁殖增速的不大不小的新成果歸他所有。可是他說,開什麽玩笑?誰都知道我研究的是汗腺細胞。你是想讓我以一個笑話的名義或者樣子離開這個世界嗎?
我說:這個世界?他說:對啊,這個世界。我就不說話了。
有一天,我問克裏斯:你研究過汗腺的功能嗎?
他說:我跟你一樣是搞幹細胞研究的,對身體器官的功能不太了解,不求甚解。但在誘導提取出汗腺細胞後,我了解了一下。人體有200多萬條汗腺,汗腺除了起到人體散熱的作用外,還是另一種腎髒,也就是說,它也有人體排毒的功能。比如,尿毒症病人在皮膚表面堆積的尿霜,就是由汗腺排出的尿素。從這一點出發,我試着在白鼠身上做試驗,比如給白鼠注入各種有毒液體,然後注入汗腺細胞,或者讓它們口服汗腺細胞。可是沒有什麽效果。
前不久,我在隔壁房間的一個叫冬妮亞的女同事那時看到一隻實驗用的兔子,那兔子身上有個很大的傷口,潰爛了,散發出惡臭。我問冬妮亞這是怎麽回事。她說,她本來是給這個兔子做了個小手術,但不知道什麽原因,這個傷口就好不了了。各種外敷藥都不起作用。這個狀況已經持續了幾個月了。據她了解,這跟這個兔子自身的血液情況有關。有些人一旦受傷,傷口也特别難愈合。她還說,她已經打算給這兔子安樂死了。
之後,我走到克裏斯身邊,而克裏斯見了我一如既往地嘻嘻哈哈。平時他見了我總是這個樣子,可是,那天,我的反應卻不一樣了。我的反應,簡單地說,是就地轉身,快速走開。當時他快速地停了下來,閉上了嘴,進入發愣狀态。
我很順利地把那隻病兔要了來。冬妮亞說:你要它幹嘛?人道主義精神還是兔道主義精神?我說:差不多。你就說是不是可以給我吧。她說:太可以了,算是幫我積德。
我把裝着病兔的塑料箱放在克裏斯面前,他捂着鼻子說:你這是幹什麽?我說:你試試看。他說:試什麽?我說:你不是說你的汗腺細胞有排毒功能嗎?我覺得這隻兔子的傷口一直好不了,或許是因爲某種毒素。他摸了摸自己的腦袋:試試?我說:試試。
昨天,當時我一個人在實驗室裏,我忘了我當時在做什麽了,反正我是站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