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的工作任務是什麽?什麽範圍?
他說:我們第一研究室沒有任何具體的工作範圍,凡是跟幹細胞有關的研究都可以做。你喜歡看足球比賽嗎?你知道嗎,以前足球隊裏有一個位置叫自由人。我們第一研究室的工作範圍就相當于自由人。也許,電腦裏會給你一定的選項,但你完全可以不聽電腦的。你可以自己決定你想做哪方面的研究,然後在電腦裏登記進去就行了。告訴我?告訴我也行,但那麽多人,我可記不了那麽多。
我說:我們第一研究室一共有多少研究人員?
他說:324人。
我說:有多少是跟我一樣新來的?
他說:不清楚。
我說:怎麽會不清楚的?
他說:年輕人,在這裏,要學會少說話多做事。
然後他就走開了。
我走到維利蒙所說的我的工位那裏。我是慢慢地或者說是茫然地走過去的。幾步路用了我至少有一分鍾的時間。忽然,我象是被誰按了個按鈕,一下子亢奮起來,一下子進入了另一個速度區域。也就是說,我忽然以最快速度在給我指定的轉椅上坐了下來。
我的桌子上有一台電腦,應該說是電腦屏幕和鍵盤、鼠标,還有一台顯微鏡。就這些。讓我瞬間變速的是電腦。是的,我忽然想起,在今天的世界上,有了電腦就有了一切,換句話說,就有了跟全世界的鏈接。
我剛坐下,還什麽都沒有動,電腦屏幕就已經開啓了,是瞬間開啓的。屏幕上咧開一張嘴,嘴裏吐出一句話來:你好波曆!我說:你好!怎麽稱呼?它說:皮西。我說:你就叫皮西?它說:是的。爲你效勞。請發出你的指示。
指示?我想了一下,不知道指示什麽合适,或者有用,就說:皮西,你有什麽要告訴我的嗎?它說:請先看一下工作章程。
章程?我苦笑了。我說: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麽?它說:波曆。我說:我本來就叫章程。Zhang Cheng。波曆是你們這樣叫我的。
它說:對不起,本來之類的東西,不屬于我的範圍。
随着這張嘴的閉上,屏幕上出現了一篇昂語的文字,标題果然就是《工作章程》。其實這是一篇不長的文章。憑我相當出色的記性,我至今可以一詞不漏地記錄下來。文字比較枯燥,但幸虧不長,而且對了解今後的事态進展有幫助。因此,有時間的話,大家不妨掃一眼。
《工作章程》
一.使命。我們的使命是對人類的生命及其延續負責,包括:1. 創造應該創造的;2. 消滅應該消滅的;3. 改造可以改造的。
二.工作方式。1. 采取完全彈性時間工作制,全體人員自由掌握工作時間和實驗室逗留時間。2. 全體人員發揮最大的個體能動性,無論在課題的設立、修改和調整方面均如此。3. 全體人員的科研計劃和行動必須向電子上司彙報,同時向人體上司口頭彙報。4. 上司将就相關工作内容作出指示,研究人員根據上司指示展開進一步的行動。但可以在充分合理的情況下,做出違背上司指示的行爲。
三.工作報酬。試用期過後,科研人員将獲得相應的工作報酬。工作報酬由一定工作本身的議定底薪開始,加上成果獎金。所有底薪和獎金數額由電子中心計算與界定。
四.保密規定。1.上司就每個人的具體項目,作出1到5級技術保密級别的劃定。2. 1到2級爲秘密1級和秘密2級;3到4級爲機密1級和2級。5級爲絕密。3. 秘密級别的技術洩密,屬于民事裁定範疇。洩露3級以上機密,屬于刑事審理和懲罰範疇。盜取秘密,無論所涉秘密屬于什麽級别,均屬于刑事審理和懲罰範疇。4. 嚴禁私下議論不該議論的事宜,傳播不該傳播的信息。5. 如有違反保密規定的行爲,違反者将受到本研究院規定的相關司法懲罰。
五.懲罰制度。懲罰措施由計算機和各級領導綜合确定,包括民事措施和刑事措施。以下行爲屬于應受懲罰的範圍:1. 違反保密規定(見本章程第四條);2. 各種物質破壞行爲;3. 各種非正常人體傷害行爲;4. 不作爲行爲。
這個《工作章程》文字不長,可以說相當簡練。但卻充滿了古怪。
我刻意避免用我的分析特長來一二三四地分而析之,刻意地允許雜亂的印象自然地冒出與穿插。所以我下面的記錄也是雜亂的,或者說想到哪裏就記到哪裏。
最古怪的就是那個所謂的使命。那短短的三句話似乎充滿玄機,但也可理解成毫無内容。什麽叫“應該創造的”,什麽叫“應該消滅的”,什麽又是“可以改造的”?完全是空話。但我的直覺告訴我,這些并不是随便亂寫的。就拿“應該消滅的”來說吧,你可以理解成病毒和細菌是應該消滅的,疾病和瘟疫是應該消滅的。如果是這些,那就簡單了。可是爲什麽不具體寫出來呢?假如不具體寫出來是因爲不能寫出來,問題就複雜了。
我有一種在深處冒泡的不安感。這種不安好象有一種曆史相關性。可是我并沒有去深想。也想不出什麽來。我更不知道這種曆史相關性是從哪裏來的。甚至這一點,即有曆史相關性這一點,也是我後來在自己的房間裏閑着的時候才想到的。當時隻是飄過了一下。
這篇短短的文字裏一些用詞很怪,比如“人體上司”、“電子上司”。簡直是亂造詞彙。“人體上司”用詞好怪,但還好理解。反倒是“電子上司”不好理解。不會是真的機器人,或者外星人吧?這也是讓人也就是讓我有些不安的。
再就是最後那點要受懲罰的,所謂“不作爲行爲”。什麽叫不作爲?做不出成績不能獲取項目的進展,那也是不作爲嗎?那也要受到某種懲罰?
比如,那個恩魯?
這裏面甚至出現了“民事”和“刑事”兩個懲罰概念。在這麽一個地方,真的是有些奇怪。尤其是刑事,什麽樣的事情會涉及刑事呢?刑事又包含哪些懲罰方式呢?坐牢?流放?直至死刑?
比如那個 “非正常人體傷害行爲”?這個詞當時就跳到了我眼睛裏,後來不知什麽時候讓我發現在我的心裏跳動了,每當我再次想起這個詞組。象是給我本身在跳動的心打拍子。
問題是,難道還有正常的人體傷害行爲嗎?
那又是什麽呢?
漢語古典小說裏有一句常見的話,叫,說時遲,那時慢。還有一句話叫怕什麽來什麽。
我并沒有怕什麽,我還沒有來得及害怕,已經幾乎被重重的一擊砸暈了。
這一擊是拍在我頭頂上的。是拍,是用巴掌拍的,可是真的很重。
我是慢慢把臉往右後上方的方向轉過去的。
我的右後上方是空的,一直空到屋頂。
正在我要把臉向左轉的時候,一張臉從我腦後由左到右地移到了右後上方,并把這個空間填滿了。
這是一張笑眯眯的臉。這張臉屬于一個東南亞風格(比如安南)的中年男人,深褐色皮膚,象是每天都在烈日下暴曬那種。
我說:你是?
我說着慢慢地站起來。
他把那重重地給了我一巴掌的手伸到我的面前。
他說:認識一下。克裏斯。
他見我遲疑着,就靈巧地轉了個身,用手指着衣領說:215号。
我這才注意到,原來工作服的衣領那裏是印着号碼的。這個克裏斯的衣領上印着的是B1-215。
我遲疑着擡起手來:章程。波曆。
我終于報出了我新的名字。雖然先還是報出了我本身的名字。
就象許多人說的。那不就是一個符号嗎?
就象衣領上的号碼。
我們有編号。克裏斯走到我身後,然後驚訝地問:你怎麽會是210?你的号排在我的前面?
他又說:我怎麽覺得見過這個号碼的?
我看到過我衣領上的号碼,但并沒有去想過這是怎麽回事。更沒想到我的号碼竟然會排在克裏斯的前面。
現在看來,這是跟監獄裏的犯人那樣的編号。隻不過字體很小,小到可以忽略的程度。
我說:也許他們拿錯衣服了?
我總覺得在哪裏見過這個号碼。
他好象讀懂了我的思想,他說:不要去問他們。這裏的一切都不會錯的。以後你就明白了。
那天晚上,不知道是在我睡着前還是睡着後,我想起來了,我在恩魯身後的領子上看到過一個号碼,但我當時完全沒有注意,當然也就沒有去記憶。是的,是有個2,有兩個1。一個1在前面,前半部分,另一個1在後面,後半部分的中間。我從我的碎片記憶堆裏找出來了,沒錯,是B1-210。應該是的。不,肯定是的。
也就是說,我的号碼曾經是魯恩的号碼。換句話說,發給我工作服的時候,已經确定要由我來替代魯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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