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我想了半天才想明白,我是到了來到這個神秘地方之後的第二個房間了。是房間裏比第一個房間多出來的寫字台和椅子告訴我的。此其一。
此其二是,我洗漱後回到房間裏時,發現少了一樣東西,多了一樣東西。這我很快就明白了。因爲我的肚子在鳴叫着告訴我,你餓了,該吃點東西了。這就是說,我多了一個叫饑餓的感覺。而少了的東西是與此相關聯的,即房間裏沒有了那個可愛的黑人女孩子,我想起來了,她叫納絲林,不是少了她,而是少了她送進來的早餐車,和跟早餐一起散發着的一種混合氣息,有她的氣息。
那個看着象高盧人、卻說自己是安南人的跟我的現在的名字一起出現在魔法世界裏的魯恩,他說過食堂在哪裏。是的,應該是A2樓。
我已經走出了自己的房間,用我的臉開啓了一道門,走進了一個樓梯間。可是,我往哪裏去呢?
我退了回去,經過我的房間,走到盡頭,走到通向室外的玻璃門那裏。門不爲我的臉所動。門前有一條橫向的通道。我向右拐,不遠就是盡頭。我聽到了人聲,不少人說話的聲音。還有各種食品的氣味,咖啡、新鮮面包,奶酪,火腿,還有熱的雞蛋的氣味,帶殼的不帶殼的都有。
順着那些說話聲拐過去,我就已經置身于一個明顯是食堂的大空間裏了。
我很激動,真的,因爲,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到過這麽多人了。我忽然發現人多是一件讓人激動的事情。
這些人,有的在取餐,在按按鈕等待咖啡流到杯子裏,有的坐在那裏吃東西。
可是我沒有看到任何一個人的嘴是因爲嚼和喝以外的事情而張開着的。
也就是說,沒有人說話。一個也沒有。
我明明聽到或者至少感覺聽到許多人說話的聲音,可是他們明明沒有說話,坐着的,相互都坐得很遠,取餐的,也都跟别人保持距離。難道是食品和人的氣味誤導了我,讓我混淆了嗅覺和聽覺,把嗅覺立體化了?抑或是,就在我進來的瞬間,他們拉開了相互間的距離,同時閉上了所有的嘴?除了吃和喝?
詭異。我又想起了那個詞或者說那個感覺。那個從奧曼機場開始經常出現在我前後左右的感覺。
我特意走向一個正在等待咖啡流滿她的杯子的中年女人。她沒有轉過身來,卻機敏地讓開了,給我讓出了通往咖啡機的通道,盡管她的咖啡還在流着。
我說:貓您!她這才擡起頭來,好象剛發現我的存在。但她沒有回答我。
我說:你的咖啡好了。
她再次擡起頭來。卻看着旁邊。
旁邊什麽也沒有。
我往後退了幾步,她這才走向她的咖啡。端走了那咖啡。然後走向遠處靠窗的一張小桌子。
整個過程中,她完全沒有朝我這裏再看過一眼。
于是,我不再做任何嘗試了。我乖乖地取了我的餐,乖乖地吃着我的餐。
我吃了很長時間。
這麽說吧,我把太陽都吃動了。也就是說,在我吃東西的過程中,我明确地看到陽光在食堂裏的移動,慢慢被扶正,由很偏轉爲不那麽偏。也就是說,整個從食堂内部移了出去。
我看着那個端咖啡的中年女人和在她之前已經坐着的或取餐着的人離開,看着在她們離開的過程中不斷有新的人進來,取餐,取咖啡,開吃,再取餐,再吃,離開。
我這麽一直地坐着,一方面固然是因爲昨天恩魯并沒有告訴我必須幾點之前到實驗室去上班,另一方面也是因爲恩魯,是因爲他透露了那麽一句話:最近聽說來了不少人。
可是我把太陽都吃正了,我把咖啡都喝醉了,應該說,我喝了太多杯咖啡,都喝得惡心了,可是我沒有看到任何一個熟人。
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朝我哪怕多看一眼,用那種“是你哪”“你也在這裏”的眼光甚至激動感看我一眼。
也就是說,這裏也沒有感覺見過我、認識我的人。跟我沒有見到任何我見過的認識的人一個道理。
沒有汪若雪,沒有黃海浪,沒有童城,沒有羅教授,雲教授,徐教授。連我并不熟但在奧曼見過的其他人也一概的沒有。
後來,就再也沒有人進來了。我估計我斷斷續續地已經見識了有上百個人了。然後,那漢語話怎麽說的來着:什麽筒倒豆子,已經倒完了,倒不出來了。
所以,我終于決定走了。B108,我記得恩魯說的那個房号。這樣的房号是我們搞科研的人習慣了的。B是實驗室研究室大樓,1應該是1号樓,108是1号樓8号房。
其實,我對我新的工作場地是很好奇的。隻是我更想知道我在這裏能否見到一至幾位我渴望再次見到的熟人朋友同事。
第一次走進實驗室時,我很驚訝,也很激動。這是我夢寐以求的工作場所。幹淨,寬敞,約有四五十平米,有很多最先進的儀器,大多數我是知道的,這裏有超淨工作台、台式離心機、細胞測數儀、細胞分析儀、CO2培養箱、生物儲櫃、液氮冰箱,還有些儀器我都不知道是幹什麽的,就連一些顯微鏡也顯得很高級,很特别。尤其是生物反應器,看上去就是最新最好的。但所有的儀器上都沒有品牌标注。有的儀器我知道應該是什麽品牌的,但大多數并不知道。這麽一個房間,居然東西就那麽全了。這簡直就是一個完整的細胞實驗室,雖然是小型的。
然後我才發現,我走進來的隻是實驗室或者研究室中的一間。其實我并沒有注意門上的房間号牌,我隻是見到這樣的實驗室就走了進來。
所有的實驗室都是連着的,象一個室内大廣場,互相之間隻是有玻璃牆隔着,被隔成一個又一個的空間,裏面的設施大同小異。
從人的角度看,差異還是挺大的,這裏是高度國際化了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當然都有,關鍵是什麽膚色什麽民族長相的都有。隻有一點是相同的,也是我熟悉了的,那就是所有的人都穿着白大褂,我們研究人的标配工作服。
我跟他們一一打招呼,不管他們是否理我。其實他們都不理我。應該說,幾乎都不理我。我發現一點,就是,在我說了貓您後,擡起頭來看我一眼甚至幾眼的,都是年輕的女孩子。
難道是我長得吸引人?我想起了那個黑人女孩子納絲林。接下來我想起的是我的老婆素華對我的評語:你就是長着一副好人的樣子。
然後我站住了。
因爲有人在我面前站住了,而且微笑着看着我。從叢林般的大胡子的上方裂開的平行而被鼻子隔離開來的兩隻小眼睛裏用目光看着我。你懂的,我遇見二區區長或者說第二研究所所長阿爾貝特了。其實我并不确定他是否在微笑。或許是我想起他昨天從桌子底下鑽出來的樣子覺得好笑因此誤以爲他在對我微笑。
我抹了一下眼睛之後,發現他的臉色其實是嚴肅的。說嚴肅也不太對。應該說是平靜的,沒有任何波瀾的。他說話的時候,他的臉才會起波瀾。并露出那些黃色的玉米牙。
他說話了:波曆,這位是維利蒙,他是第一幹細胞研究室主任,你的領導。
我說,這裏是研究幹細胞的?
他說:當然,否則要你來幹什麽?
我說:你知道我是什麽人?
他不回答我的問題(我後來想起,覺得自己的問題有些笨),卻轉過頭去說:維利蒙,你明白應該怎麽對付這樣的年輕人的,對嗎?
那維利蒙點點頭,說:明白。
然後阿爾貝特就走了。
我看着維利蒙。他也看着我。他看着我的眼睛裏浮起些許微笑。然後這微笑一下子就沒有了。
我說:你是我的領導,維利蒙?
他說:有問題嗎,年輕人?
我想,我已經提了問題了,你卻問我有沒有問題。可是我不是一個喜歡糾纏的人。我說:你叫我年輕人。可是我看你跟我年齡差不多啊。
他的臉上又掠過了那麽一小抹快速消失的微笑:我即使當不了你的爺爺,當你的爸爸卻是富富有餘。
我說:你看過我的資料?
他不回答我。
我又問:這裏有我的資料?
他仍不回答我。隻是看着我,沒有表情地看着我。他的眼睛裏并沒有再次出現那種一閃即逝的微笑。
我說:能給我看看嗎?
他說:你跟我來。
他往前走了幾步,指着一張桌子說:那是你的工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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