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我要順便解釋一點。在我到這裏來後,至此爲止我一共隻接觸到三個人,兩女一男。所有這三個人都說的是昂語(那個記錄女雖然也是至今沒有說過一句話,但那男的對她隻說昂語。顯然她也是隻會或主要會昂語)。在昂語裏,是不存在所謂敬語的,所有人在面對面的時候都被稱爲“油”。嚴格地說,昂語裏不存在您和你的區别。所以,在這裏,所有人都是“你”,無論地位和身份有多麽的高。這一點,我後來會越來越喜歡。我覺得這樣的不分您你,就是不分尊卑,特别好。因爲在我的家鄉申城,就隻有“侬”,您是侬,你也是侬,不分貴賤不分年齡都是侬。
她說:普利斯!我愣了一下,然後從愣的狀态裏醒了過來。
我說:都要換?她說:是的,都要換,内衣也全部換掉。
我說:那就拜拜了。
她說:我等着。
我說:我要當着你的面換衣服?
我看不出她臉色的變化,但我覺得她的臉黑得更亮了。
然後她又鞠了個躬,退出了我的房間。她說:那我在外面等你幾分鍾。
納絲林放在我床上的衣物全部是白色的。内衣,外衣,襪子,全是白的。鞋子是一雙網球鞋,也是白的。讓我最驚訝的是,外衣是白大褂,就是正常世界裏醫生穿的那種工作服,或者說我們生命科學研究人員穿的那種。難道要給我恢複工作了?
我忽然想起這個納絲林說的“等你幾分鍾”。
這也許不是開玩笑。
我趕緊把衣服都脫了。
就在我抓起白色内褲的時候,納絲林的氣息又從正在重新裂開的門裏飄進來了。我趕緊轉過身去。不等我開口,她先說了受累。然後退了出去。
納絲林再次進來前,我聽到了敲門聲。原來這道門在外面是可以敲出木質的聲音來的。在裏面,我試過,那是水泥牆壁的那種敲不出聲來的聲音。
她再次對我鞠了個躬,說:請跟我來。
她帶我進了一道門,然後經過了一道樓梯。她和我所到之處,牆壁下方的貼腳線一條接一條的亮了起來。
我跟着她,在地下走了很久。
我說:納絲林,你來這個地方多久啦?
這也是我第一次向她提出除了地點和時間外的其它問題。
她放慢了腳步。好象要讓我聞清楚她頭發上用的是什麽洗發劑。
她說:已經很久了,我不知道是多少年。我是跟我爸爸一起來的。我來的時候才剛滿十六歲。我們是在飛機上慶祝我的生日的。
我說:你和你爸爸原來住在哪裏?
她說:舊山基。我是在那裏出生和長大的。大家都叫我白雪公主。
白雪公主?我差點笑出聲來。如果不是我及時捂住我的嘴,我真的會笑出來。
我說:白雪公主,你能告訴我,這裏是什麽地方嗎?
她說:不是我不想告訴你。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這裏有大海。但是是哪個大海,我問過不少人,沒有人說得出來。
我說:你能告訴我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她說:這個問題你也問過。可是我也是說不出來的。因爲我已經記不清自己到底來了多少年了。這裏看不出四季,不下雪,也不會太熱。我這個人過日子本來就稀裏糊塗的,過着過着就把日子過丢了。
她說過丢了,挺童話的,我想。
我說:你爸爸也不記得日子了嗎?
她說:我當年前從飛機上下來的時候,就沒有見到我爸爸。這麽多年下來,我一次也沒有見到我爸爸。我問過,問過很多人,有的人不知道,有的人不肯說,也許是不肯說。
我說:你爸爸是幹什麽的?
她說:是大學教授。教哲學的。許多人稱他爲當代恩特思。
我很驚訝:教哲學?當代恩特思?我聽說過啊。他的姓名是個格曼姓名,他叫托馬斯.麥牙。是他嗎?
她說:對的,是他,你知道他?
我說:聽說過。很有名的。可他是個白人。
我發現我失口了。我絕沒有歧視任何人的意思。我從來就認爲全世界各民族各膚色的人都有聰明美麗高尚的人,當然也都有不聰明不美麗不高尚的人,完全不因民族或種族而有别,隻是因人而異。
可納絲林毫不在意。她說:是白人啊,我媽媽也是白人,他們都是從格曼來的第一代移民。所以他們才會生出一個白雪公主啊。
她在行走和說話的過程裏第四次轉過頭來(不好意思,我喜歡數數),我看到她油黑發亮的臉上油黑發亮的眼睛裏閃出油黑發亮的光來。
她這第二次提到白雪公主,給我的感覺跟我第一次聽到完全不一樣了。
難道,她有色盲?她竟然不知道她自己的長相?即使沒有鏡子,可是自己的身體、手和腳總是看得到的。
可是出于良好的家庭教養,畢竟我的父母都是教師,我沒有在這個方面深挖下去。我甚至轉移了話題。
還不等我把話題轉移好,實際上我隻開了個頭,一道門在兩邊貼腳線發光的過道的盡頭裂了開來。我的眼前出現了一道樓梯。向上的。
我真想跟這位黑皮膚的白雪公主多聊聊,可是,那話怎麽說的來着?再好的晚宴也有吃完的時候。
我們來到了地面上,一棟大樓的底層。
她敲了敲一扇門。她是脫下手套,用素手去敲門的。
我驚訝地發現,我是第一次看到她的手。她到我的極簡空間來送飯,永遠是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全身穿着白色的酒店服務員那樣的制服,兩手戴着白色的手套。
我沒有時間去思考問題,因爲那道門已經開了。
納絲林再次給我鞠了個躬。
房間裏沒有聲音。
我站在門框裏,眼前是一個寬敞的辦公室。房間裏有一張大辦公桌,一張老闆轉椅。
沒有人。老闆轉椅卻在微微地轉動着。
我想問納絲林這裏的人呢,可是納絲林隻是注視着那個微微轉動着的轉椅。好象在等待那裏轉出什麽來。
還真是的。一個腦袋從桌子後面冒了出來。一個碩大的腦袋,一個幾乎全部被毛發覆蓋了的腦袋,客觀地說,是那胡子特别的濃密,眉毛也特别的粗壯。
這個植被茂盛的腦袋發出了聲音:歡迎你,波曆!他把一枝圓珠筆放到桌上,看來他剛才正在把這支掉到地上去的筆揀起來。
這個聲音的發出讓人發笑,那聲音真的象是從叢林裏出來的,我幾乎看不見那張開的嘴,隻看到應該是嘴的部位的那一帶胡子在抖動,時不時地露出一些玉米來。我說玉米,不是就着漢華古代形容美人時說的那個玉米牙的意思,我說的是一種黃色的玉米。從色調上論,他的牙齒屬于相當黃色那一類。
他說:認識一下,我叫阿爾貝特,是這個區的負責人。
阿爾貝特,這是個中東的名字。我想。這個人真的也象是中東的人。中等個子,比較粗壯,但也不算胖到畸形的地步。隻是夠胖的。
我說:哪個區?
他哈哈一笑,他笑起來,胡子波動的幅度可以用麥浪滾滾來形容,這裏我說的麥浪是說的形象,而不是就顔色而言,他說:年輕人,思維敏捷。
他從桌子上拿起一個煙鬥,沒見他拿打火機或者火柴點火,而是直接在煙嘴那裏撮了一口,吐出一大團霧氣來。我聞到的是一種菠蘿的香味。完全沒有煙味。看來是電子煙鬥。我想。
他說:波曆,歡迎你抛棄魔法王國,來到我們最現實世界的生命科學研究院第二研究所,或者說二區。
我說:這個研究院叫最現實世界生命科學研究院?
他說:年輕人喜歡開玩笑。我喜歡。最現實世界是我說的。你知道是生命科學研究院就行了。
我說:那麽,二區或者第二研究所是研究什麽的?
他說:當然是專業對口的了。你波曆老弟學的幹的是什麽就是什麽了。
我說:幹細胞研究?
他說:對了。
然後他又噴了一大口電子煙,這一大口的霧氣竟然讓覆蓋他大腦袋的叢林變得跟真的雲霧缭繞的叢林似的。
他說:進來!
門開了。進來了一位歐美樣子的年輕男人。鞠了一躬,站在了門内。
阿爾貝特說:恩魯,這是你的老朋友波曆。他又哈哈地大笑了。
我有點喜歡上他笑時滿臉麥浪起伏的樣子了。甚至覺得他偶爾露出的黃色玉米牙沒有那麽讓人讨厭。
恩魯?我知道的,從小說或者電影的角度講,他還真的是我的老朋友了,在魔法世界裏共過事的。
他說:恩魯,你先帶波曆到他的宿舍去,告訴他生活問題。然後你帶他去實驗室和食堂。拜拜!
我看了看恩魯。他嚴肅地對我點了點頭,轉身向外走去。
我在跟着他走出去前回頭看了一下,本意是想跟這個阿爾貝特打個招呼的。可是這個滿臉麥浪的大塊頭又不見了。
我看到他的胖手在桌子底下撈什麽。
納絲林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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