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是急急地刹住車的。
直到今天,我想起來還頗有些害怕。
幸虧我和艾晚亭小姐所在的這個廁所是面對機尾背對機頭的。否則,在這樣的急刹車的情況下,我們肯定會撞破廁所的門飛到過道裏,然後就會被那些劫匪發現。再然後就可想而知了。
盡管再想也不能知道。所有的結果,從那一刻開始,從108員漢華生命科學大将聚集在奧曼機場最後106員坐上本架牛航飛機開始(有兩人在機場就已經失去生命體征因而以生命的名義退出了本次航行),一切都是颠倒衆生的了。我也許又亂用成語了。應該說是颠倒所有生命的認知和命運的。一切都是不可預測的。
盡管背對機頭,可畢竟我們在機上的廁所裏,而廁所裏,你想想就明白了,那裏是沒有安全帶的。
盡管是背對機頭的,可是這樣急的急刹車超出了常規。
我受到的是來自兩個方向的撞擊。後腦勺拉到了後壁,我身上最珍貴或者說最了不起的最超越凡人的部件也就是我的親愛的鼻子撞到了艾小姐的前腦殼或者說前額。我感覺我的鼻梁應該是斷了。這麽一說,你可能明白了,我的坐姿沒變,可艾小姐的坐姿從某個時候變成了倒騎驢了,也就是面對着我(我明白她是坐累了)。這種姿勢的對稱體是我的鼻梁和她的前額。這麽說應該比較清楚了。
艾小姐倒是沒事。可是說沒事的是我。我從她手裏接過她從紙巾盒裏抽出的一堆紙巾。我說,我自己來吧。真的沒事。
因爲鼻梁是一種比較有彈性的物件,或者說,鼻梁是一種可以被撞斷的物件。
我們的飛機以最着急的動作總算是平穩地着地了。
我說:我們應該快得救了。
她點點頭,然後說,對不起,我忘了。
她忘了的當然是她的前額在點頭的時候再次撞到了我應該已經斷掉了的不停地在繼續地流血的并且疼痛着的鼻梁。
我仍然說沒事的。然後我不說話了。
顯然的,艙門開了。開得還真夠快的。我們的廁所過道不是正對着艙門的,可是我們透過廁所的門仍然感到了外面也就是說往裏面灌進來的風的強勁。這風帶着一股強烈的海的腥味。我還聽到了鳥的鳴叫聲,是海鳥。艾小姐說:我們停在了一個海濱機場?
這也是我想提出的問題。海濱機場?那就不會是申城了。申城第三機場雖然是三個申城機場裏距離大海最近的,可是也并不是直接在海邊,應該不會有這麽強烈的海腥氣。難道是鹭島機場?
過了一會兒,過道裏熱鬧了起來,許多人在往裏走。我沒有聽到高跟鞋敲打地面的聲音,顯然,而且經我的嗅覺驗證,應該都是男人,而且是年輕男人。
他們排着隊的往裏走,一個緊跟一個。然後排着隊的往外走,但出來的時候互相之間的間隔比進去的時候大。這是我的聽覺和嗅覺同時告訴我的。
我的嗅覺還想告訴我一點别的,比如,出來的人之間似乎有其他人作爲隔斷。
請不要笑話我這樣外行的話。我當時隻能根據嗅覺來判斷。并沒有立即想到也許可以想到的情況。實際上,還是那句話,從昨天開始,所有事情都可能是出人意料,無法預判的。
這樣的過程重複了一段時間。有人排隊進來,有人間隔着地排隊出去。
這樣的情況也有終止的時候,就跟世界上所有的情況都有終止的時候一樣。我特異的嗅覺加上我普通的聽覺告訴我,這飛機上已經沒有會動的動物了。除了我們這兩位關在一個廁所裏的。
我對艾小姐說:我先去看看。
我仍然捂着鼻子走出去,走到連通着我的座位那邊的縱向通道那裏。兩邊的布簾都被拉開了。兩邊都可以一眼看得很遠,雖然不能說能看到底。
艾小姐跟了出來。她在我身後驚呼着:天哪!這是怎麽了?這些人是怎麽了?
我們面前,許多人仍然癱在那裏。我仍然覺得隻能用“癱”這個字來描述。老人、孩子、女人,也有男人,全部攤手攤腳的、當然也有蜷縮着的,癱在座位上以及地面上。地面上的那些,有的臉上都是血,也許是飛機的急刹車鬧的,而他們中隻有一部分是系着安全帶的,顯然那些劫匪并沒有在降落前管一下安全帶的事兒。
艾小姐又在我身後叫了起來:他們還活着!
顯然,這是她探索了一些人之後得出的結論。不用回頭,我就知道,她一定是把她的手伸到了一些人的鼻孔前探過,她的手告訴她這些人都還活着。至少她探過的那些人。
其實我也已經察覺了。我聞到了,也聽到了許多人的呼吸。雖然普遍微弱,但卻是普遍的,從每個角落傳來。畢竟所有的轟鳴已經都沉默了,這裏的寂靜讓人難以想象,我能聽到機艙裏許多人的呼吸聲,同時能聽到外面大海的濤聲,還有此起彼伏的鳥叫聲。
可是,我忽然地就失去了那種因爲機艙裏沒有活動着的人而松了一口氣之後的那種淡定,我忽然地就改走爲奔了。
我奔向那一大片空地,我是說,我不久前還置身其中坐在其中一個位置上的那個區域,那個現在完全空了出來的區域。
越過一個布滿了東倒西歪的男女老少許多人的區域,發現前面竟然一個人都沒有,這是一種奇特的視覺沖擊。
我們漢華來牛德堡首都奧曼參加國際大會的108減2人共106名好漢,有幾位坐在商務艙,其餘全部集中在這裏的十幾排位置上。可是,這十幾排位置現在完全空了下來,而東倒西歪的現象在這十幾排之後又恢複了并延續着。也就是說,這裏忽然地就出現了一個斷層,塌陷,黑洞。是的,黑洞,又是黑洞。
我象是忽然從深度睡眠裏醒來,一下子振作起來。
我奔到我原先的座位那裏,第33排。童城,海浪,若雪,羅教授,雲吳,徐教授,所有這些人都不見了。我趕到窗前,眼前的景象實在太過出于我的意外,讓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們不是置身大海之濱,而是直接置身于大海之中,換句話說,我們的下方是一片巨大的甲闆,甲闆後側排列着許多漂亮的飛機,戰機,尖頭上揚的那種,一個舷梯正在從我們的飛機旁撤離,幾個擔架向我們的後側移動。最後這句話我沒有想好應該怎麽表達。也許我應該說:有十幾個人、每兩人擡着一個擔架正在向我們的側後方向移動。
我相信看到其中一個擔架上躺着的是羅莉教授,至少象。而之前那個擔架上躺着的似乎是雲吳。至少象。